一則民間傳奇,刻意凸顯殖民社會的階級意識,夾雜著背叛、憤怒、暴力、悔恨與癲狂等情緒,頗似希臘悲劇《美狄亞》(Medea)。事實上,「暗夜哭泣的女人」蘊藏了信仰與史實,隨著時光流逝,反而多些許黑色幽默。
昔日阿茲特克(Azteca)文明崇拜蛇圖騰,在好戰氛圍下,仍有溫柔的一面,藉蛇圖騰與女性神祇歌詠生命,展現生生不息的意涵。例如,玉米女神希洛內(Xilonen),又稱為「七蛇」(Chicomecóatl),是豐饒之神。
此外,大地女神蔻阿特立姑艾(Coatlicue)係「穿著蛇裙的女神」,為眾神之母,象徵萬物之源,其另一個化身乃「蛇女」(Cihuacóatl),即註生娘娘、醫生之母,掌管醫療及生產,指引亡靈進入冥府安息,守護著死於分娩的婦女。
阿茲特克有活人獻祭的習俗,各個神祇亦有正負兩面的神性,而「蛇女」也不例外。有時,在夜闌人靜,「蛇女」儼然難產婦女,不斷哀號。有時,「蛇女」會背著空搖籃,在裡面放著一把匕首,然後將搖籃置於人潮熙來攘往的市集裡,暗示人類該為衪舉行活人獻祭。
據信,在西班牙人抵達前,在阿茲特克的都城特諾奇提特蘭(Tenochtitlán,即今日的墨西哥城)出現八樣不祥兆頭,其中的第六樣,即夜裡不時傳來「蛇女」哭喊著:「哎!我可憐的孩子!」哭泣聲彷彿帝國輓歌,令人不寒而慄。
果然不久後,西班牙征服者以七十五天的時間,攻下特諾奇提特蘭,整座城市幾乎成了廢墟,伏屍遍野,阿茲特克帝國於1521年8月13日畫下句點;然而,「蛇女」仍為阿茲特克子民的不幸哭泣,從山林到湖畔、再到街衢,哭聲於暗夜四處迴蕩。
隨著西班牙的拓殖,「蛇女」褪下神格,變形成為「憂羅娜」(La Llorona),其西文原意即「哭泣的女人」,起初影射西班牙征服者柯爾提斯(Hernán Cortés)的傳譯瑪琳切(Malinche)。瑪琳切本為身世坎坷的印地安女奴,後來成為柯爾提斯的傳譯兼情婦,並為他產下一子。瑪琳切背叛自己的印地安人民,協助柯爾提斯,在極短的時間內以寡擊眾,消滅阿茲特克帝國。但柯爾提斯最後竟然將她轉贈給部屬,下場頗為淒涼。
在殖民時代,瑪琳切遭遺棄的史實遞嬗成為驚悚的墨西哥民間傳說,甚至還傳遍了西屬美洲殖民地。雖然各地版本略有出入,但無不刻意凸顯殖民社會的階級意識,夾雜著背叛、憤怒、暴力、悔恨與癲狂等情緒。
據說,一名印地安女人愛上一個白人貴族,並替他生下三名子女。在門第和血統觀念的作祟下,白人貴族後來娶了一個和他一樣出身的白人女子,遭拋棄的印地安女人發了瘋,將三名子女殺死後投入河裡。一到暗夜,印地安女人宛如鬼魅般,身穿白衣,披頭散髮,背著一個空搖籃,徘徊於大街小巷哭泣著找尋死去的子女。暗夜哭泣的女人更演變成虜掠孩童的女妖,只要與她四目相接,靈魂便被攝取,嚇得居民不敢獨自在子夜外出。
「憂羅娜」是代代相傳的民間故事,一旦孩子哭鬧不已、或頑皮不聽管教,只要大人說:「憂羅娜來了!」孩子立即停止哭鬧並乖乖聽話。自1930年以降,那縈迴不去的哀號聲,以及那張令人血液凝結的恐怖臉孔,成為文學作品的寫作藍本,也是流行樂團的創作靈感,多次拍攝成電視連續劇,也不斷搬上大銀幕。例如,在電影《揮灑烈愛》(Frida, 2002)裡,就以一曲〈憂羅娜〉(La Llorona),詮釋墨西哥畫家芙麗達.卡蘿(Frida Kahlo, 1907-1954)面對婚姻危機時的鬱結憂思。
乍看下,「憂羅娜」頗似希臘神話裡的美狄亞(Medea);其實,「憂羅娜」傳說有原住民文化底蘊,在集體創作下,與拉丁美洲文化共生共存,而逐漸褪去復仇暴力,並流洩出些許的黑色幽默,將那哭泣乖舛命運的淚水昇華為嘲弄悲劇人生的嘆息!
本文原刊登於「自由評論網─陳小雀專欄:魔幻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