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百年來「元朝」、「明朝」為人所熟悉的樣貌,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改變。民國初立之際,那個有「皇帝」的中國像是負面的集合體,過去就是「黑暗」、「封建」、「落後」、「專制」的代名詞,而民主共和的體制與憲法則是解救國家的萬靈丹。著名的歷史學家錢穆(1895-1990)形容元朝是「暴風雨之來臨」,明朝則是「傳統政治復興下之君主獨裁」,很能夠代表從政治角度評價傳統中國的一種看法。
元朝、明朝是一個怎麼樣的時代?
近來東華大學歷史系教授蔣竹山《裸體抗砲:你所不知道的暗黑明清史讀本》的導言〈從經世濟民到聲色犬馬〉,總結幾十年來明清史的研究取徑,指出研究者的眼光逐漸轉變,從經世濟民的政治議題,走入庶民文化生活的精神世界。
當代研究者所著眼的過去,不只是紫禁城裏頭的故事。事實上,如果我們仍然倚靠「錦衣衛」、「宦官亂政」、「皇帝不上朝」幾個關鍵詞書寫明朝,那麼宮廷裡的陰謀仍舊是主角。一本書只有帝王將相粉墨登場的英雄事蹟,既無法滿足讀者的胃口、研究者的野心,也忽視紫禁城外廣闊的世界,遠比想像要來得遼闊。
著名史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近又有新作於臺灣問世,這本名為《掙扎的帝國:氣候、經濟、社會與探源南海的元明史》(The Troubled Empire: China in the Yuan and Ming Dynasties)的著作是哈佛大學《帝制中國歷史》(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叢書的一種,時間上起元朝(1271-1368),下迄明朝(1368-1644),貫穿兩個朝代,共四個世紀。(此前臺大出版中心已出版了叢書的最後一本,即羅威廉(William Rowe)執筆的《中國最後的帝國:大清王朝》)作為該系列之一,卜正民以其流暢的筆法,宏大的敘事視野,綜合晚近學界關於元、明史的研究,從多個面向闡述元明兩代中國的歷史。
卜正民延續《縱樂的困惑》、《維梅爾的帽子》、《塞爾登先生的中國地圖》以來的風格,《掙扎的帝國》的目標不是以政治事件為中心的故事,本書的特色是文化史的考察,以及全球史的視野。書中的舞台不侷限於宮廷一隅,作者帶領讀者翻出宮牆外頭。
限於筆者學力不足,以及本書大部分的篇幅以明代為主,以下主要討論書中關於明朝的部分。
本書之所以將元朝、明朝作為討論的時段,不妨借用書中的引子說明。本書伊始,作者舉出「龍」這富有神秘色彩的物種,牠貫穿全書,可以說是第一個關鍵字。稍稍翻閱史書,元明時期,龍在各地現身,帶來形形色色的災異,諸如乾旱、水災、瘟疫,都有龍的蹤跡。
作者的用心當然不是真要探究「龍」的來歷,正如他所說的:「元、明兩代的人是否相信龍真的存在,其實無關宏旨。」重要的是背後的意義,龍「代表當時極端異常氣候的現象」(頁34)。「氣候」是貫穿元朝、明朝的重要因素,作者強調這個變因「塑造這四個世紀的歷史軌跡中所扮演的角色,其程度不亞於1271-1644年之間,28位在位當政皇帝的個人性格與熱情。」(頁38)極端氣候,或更準確地稱為「小冰河期」(Little Ice Age)在這四百年幾次席捲中國,考驗當時統治者與平民百姓的智慧。透過作者整理的表格,能夠清楚地說明元明兩代面臨的災難:
我們對極端氣候的影響並不陌生,近來臺灣居高不下的菜價,很能說明寒害的威力多麼驚人。更別說距今數百年前的中國了,乾旱水災不斷,直接導致農產量大減,居民流離失所;同樣出於氣候的關係,疾病開始蔓延,當時沒有中央氣象局以及健保制度,遭遇天災的措施只有兩項方案,有能力的人舉家遷徙,沒能力的撐下去與天搏鬥。
政府當然不會坐視不管,經由本書第二章〈規模〉、第五章〈經濟與生態〉的討論,可見元朝、明朝的人口狀況、城市發展,也討論官方如何解決相應而生的問題。
過去被視為「斷裂」的兩個朝代,在作者筆下,他們一同為了加快訊息傳遞的速度,致力於架設「物流網絡」(驛站、急遞鋪)。明朝為了掌握人口而編修「戶口名簿」(黃冊),地方上眾多「穀物銀行」(糧倉)則在荒年來臨時,將米穀借給百姓,以求一起度過災難。《掙扎的帝國》談的不只是氣候,也談當時的人們怎麼大量開發自然資源,導致明初現身北方的老虎,逐漸往南退卻。沒有節制地消耗環境資源,使得極端氣候的力量更顯強大。
在這樣的背景下,明瞭氣候、政府所扮演的角色,作者才帶領我們走進當時人的生活中。本書深入地介紹家庭、信仰以及物質的文化。得力於明代豐富的文獻,觸及這些議題時,討論的方式絕非條列式地陳述,而是藉由當時人物的日記、文集,展示一個活在明朝的男人如何生活,如何投入科舉;一個女人可能碰到那些問題,她們如何婚嫁,如何在喪夫後安排人生。
關於信仰的章節也不只是觸及佛教、道教與基督教,還關乎這些宗教信仰帶來的影響。例如明朝中期以降,伴隨西方傳教士來到中國的,除了耳熟能詳的自鳴鐘、版畫外,西式的「世界地圖」也進入明朝人的世界。
明朝的讀書人因襲著過去的觀念,與傳教士「地球是圓的」不同,當時相信「天圓地方」,大地是平整的、方正的。流行於明朝晚期的《萬寶全書》(可以理解為一種百科全書)用最直觀的方式呈現這個概念:
我們先看圖上的文字,右上角寫著「天圓如倚蓋」,左上則是「地方如棋局」,意思是說天像是一個很大的圓形罩子,蓋住大地,而這個「地」如棋盤一樣方正。如此再看圖就清楚了,圖中外圍圓圈就是「天」,圓內方正的山、海、陸地,也就是古人所理解的「大地」。
在這樣的認識下,傳教士在明代來訪的影響可以說是衝擊性的,他們帶來的科學可能只被視為「奇淫巧技」,展示較有效率的的工業技術。相形之下,西式地圖則是為某些讀書人打開眼界,擴充了他們的世界觀。
作者筆下的明朝晚期是個活力充沛的時代,傳教士帶來的知識深刻地影響部分中國讀書人,基督教信仰以及先進的科學技術打開了明朝人的眼界,地圖上標示的新世界不只是知識,對於沿海居民而言,那是一個觸碰得到的財富。本書的第八章〈南海〉,作者也用上了《塞爾登先生的中國地圖》的主角,那張滿布迷霧的明代地圖。關於此書,筆者曾有觸及,在此不再贅述(見:「從牛津大學到南中國海:藏在一幅地圖中的歷史密碼」)。簡單地說,《掙扎的帝國》屢屢揭示傳教士、科學、地圖,帶來的不只是看得到的改變,更是當時中國透過海洋與世界各地「聯繫」,沒有這些看不見的管道來往於中國與西方世界之間,產於玻利維亞、墨西哥的白銀如何成為明朝的貨幣,一張張西式的「世界地圖」怎麼可能在中國出版,攤放在中國士人的書架上。
如果將目光轉到中國境內,一樣充滿生機,例如晚明的出版業十分興盛,市場導向的商業出版取代學術文集的地位,出版界的寵兒是通俗小說《三言》、《二拍》,是戲曲話本,是醫藥大全,是有血有肉的庶民社會。如《萬寶全書》這樣面向一般讀者的著作紛出,那是傳統中國出版業的高峰。日本學者大木康在《明末江南の出版文化》中用一幅圖說明這個變化:
過去的設想是,隨著科技進步,以及史料越近保存越好,應該是時間越近的文獻,數量越多,這個概念就是圖A。然而,事實是今日能夠看到的古書,甚至是宋朝、唐朝的書,絕大部分都是明朝出(再)版的。如圖B所示,直到帝制中國的後段,也就是明朝嘉靖年間(1522-1566)之後,出版業有了爆炸性的發展。《掙扎的帝國》第八章討論的〈物事〉,包含書籍、翰墨、傢俱、瓷器,這些絕大部分都是消費性的奢侈品,而不是僅僅要滿足生活最低限度的商品。在這個政府、百姓與極端氣候拉扯的時代裡,人民也努力生活,享受生活。
然而,明朝在萬曆年間(1573-1620)兩次嚴寒的打擊後,禍不單行,迎來更為慘烈的寒冬。作者強調,自1629年起,直至明朝1644年滅亡前夕,酷寒絲毫沒有消止的預兆。最後一章〈崩潰〉指出,極端氣候帶給明朝上下莫大的打擊,同時外患四起,白山黑水之間的女真人屢屢南侵。可怕的是境內農民流離失所,最後聚眾為盜,成為流賊。如作者所說:「明朝的傾覆,是一段許多歷史交疊匯聚而成的敘事:它是滿洲帝國在北方邊境擴張的歷史,是自十四世紀以來中國爆發最大規模民變的歷史,是明朝國家體制分崩離析的歷史,也是一段異常氣候時期的歷史。」(頁414)從萬曆年間兩次天災,加上崇禎年間(1628-1644)的酷寒,最終明朝在內憂外患,天時不利的情況下,明亡清興。
值得一提的是,這本共479頁的作品,可以說頗具份量。書中時時可見譯者廖彥博精妙的按語,校正若干作者的錯誤。同時譯者也為本書幾處註釋補上出處,並作出考證備查,令人佩服。翻譯工作被不少人視為畏途,特記此事於此,感謝他費心的翻譯,使本書得以與臺灣讀者相見。
最後,本書一些小問題是,作者有時會搞錯部分的細節,對某些歷史事件的推論不免過於直接,有的段落也沒能註明出處,其中幾處譯按已提醒讀者注意。以下隨手舉兩個譯按之外的例子說明:
(1)關於某些細節的部份,例如第一章〈龍蹤〉,作者引用幾種文獻,強調明朝讀書人對龍的好奇,其中一種是謝肇淛(1567-1624)的《五雜俎》。作者在書中是這樣描述的:「謝肇淛的《五雜俎》,這是一本關於各類自然世界知識的作品。謝肇淛以全書五分之一的篇幅談論各種動物,而開篇的十三則條目都在討論龍。第一則條目將龍這種最有靈性的生物,和最為兇猛的虎做對照:抓到一條龍,可以豢養牠;但如果你抓到的是一頭虎,只能以囚籠監禁牠。第二則條目,他駁斥相士的理論;相士聲稱某人如果具有類似龍之形貌,就必定具備龍的種種威能,謝肇淛對此不以為然。然而,他對相術的駁斥,卻沒有使他隨之懷疑其他與龍相關的傳說。」(頁31)
首先,《五雜俎》並沒有五分之一的篇幅討論各種動物,這本書分成「天、地、人、物、事」五個部分,龍的記載屬於「物部一」的前十三條。物部共有四章,主題依序是動物、植物、食物、物質(如筆墨),物部不是全都討論動物,五分之一的說法過於概略。
其次,《五雜俎》關於龍的第一條記載確實討論龍、虎,但意義與作者的解釋不同。這段原話是「莫靈於龍,人得而豢之;莫猛於虎,人得而檻之,有欲故也。故人而無欲,名利不能羈矣。」謝肇淛的意思是龍、虎能夠被豢養或囚禁,都是慾望所致,所以人只要沒有慾望,就沒有東西能夠羈絆牽制,這是傳統中國的道德教訓,而不是真的討論龍、虎。
再次,作者藉由第二則條目,認為某人如果類似龍之形貌,就必定具備龍的種種威能。《五雜俎》的原文是「相人之書,凡人得鳥獸之一形者,皆貴。大如龍鳳則大貴,小如龜、鶴、猿、馬之類,亦莫不異於常人。夫人為萬物之靈者也,今乃以似物為貴耶?此理之所必無也。」謝肇淛並沒有說因此能夠具備龍的威能,只說相術認為面相如龍鳳,是「貴相」而已。
(2)針對一些歷史過程的安排,這個議題較為複雜,筆者略陳己見於此,供讀者參考。以明朝滅亡為例,長期以來,關於「明亡之因」的討論不外乎:萬曆皇帝(1563-1620)怠政(總統不上班)、爭國本(皇家繼承人口水戰)、東林與閹黨之爭(類似藍綠惡鬥)、宦官亂政(與皇帝有特殊關係的團體)、流賊(大規模土匪集團)、滿洲人(少數民族大舉進攻),基本上可以用這幾個關鍵詞概括。作者在書中特別強調氣候扮演的角色,隨之而來的乾旱、水災、疫病等,同樣列入重要因素之一。(關於明末的瘟疫,邱仲麟有〈明代北京的瘟疫與帝國醫療體系的應變〉一文,探討明末北京瘟疫的蔓延狀況,與官方醫療系統的因應。)
除了氣候因素之外,本書同樣符合這樣的架構,作者形容萬曆皇帝「不但優柔寡斷,在政治身段上也顯得拙劣無能。」(頁394)又強調因為萬曆皇帝不上朝,導致「朝臣們既然與帝國的權力中樞疏遠,於是便做了當人們身處一個經營不善的組織內時,通常會作的事情,用以創造一條打開局面的道路:他們結黨。」(頁168)
學界一直很關心那些原因導致大明王朝的滅亡,最近的一些研究表示,明朝的公文系統發達,皇帝雖然不上朝,仍可以靠奏摺「遙控」朝政。萬曆年間重要的戰爭與政治事件,皇帝都親自下令指揮,並沒有置身事外。至於將黨爭的開始歸之於官員與權力中樞疏遠一事,是否也應該考量到黨爭中不少人都是在朝顯貴,與地方書院遙相呼應。更重要的是,從萬曆到崇禎亡國,歷時72年,這不是一個很短的時期。明朝遭遇不少考驗,但官方不是被動的等待,朝廷不時想解決問題,大小臣工仍舊辦事。
吳訥孫(Nelson Ikon Wu,筆名鹿橋)曾有過這麼一段反省:「討論晚明時期文章的作家們有一種傾向,便是把大約從16世紀中到1644年明代覆亡為止的這段時期中在中國發生的各種情事,一概著上可稱之為『1644年後』的色彩。這是因為他們心裡老是想著1644年以後發生的種種事故……並且將當時其他一切事故都與政治的失敗牽上關係。」(語出:〈淡於政治而熱衷於藝術的董其昌〉)從這個角度思考,本書以全球史、極端氣候的視角討論明朝滅亡,別具新意。然而,作者也承認明末的狀況已「有鑑於環境如此,很難想像局面會有甚麼不同」,意即明朝官方那怕再有甚麼努力,皆無法產生作用。氣候因素究竟是為1644年的必然滅亡添加一項因素,或是正因為氣候的因素,導致明亡?維持276年的帝國何以一夕崩塌,未來值得在納入氣候的因素後繼續思考。
綜而言之,本書文筆甚佳,深入淺出,得以雅俗共賞,尤其對元明史感興趣的朋友,作者以風趣的筆觸綜合十幾年來的研究成果,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