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在美國大兵身上喬.博納姆發生的事,在 1914 —1918 年間,當時的年輕人都遭遇過的事。有的人活了下來了,有人在戰爭快結束之前喪失了生命。《恐懼》的達特蒙是僥倖的生者,《西線無戰事》的保羅是不幸的死者,然而《強尼上戰場》的喬.博納姆卻是介於生者與死者之間的人。
書名:「Johnny get your gun」是句戰時口號,而口號源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文簡稱一戰)的宣導歌曲「Over There」 [1] ,鼓動著每一個美國青年,舉起手上的槍走入戰場。《強尼上戰場》裡卻是一個順應時代氣氛的輕易決定,換來一首游盪在死者的肉體中及生者的靈魂,變奏不成調的哀鳴曲。
「戰爭人生」主題中第三本選書《強尼上戰場》,一個一戰中美國大兵的故事。這個故事靈感來自一篇關於英國查爾斯王子慰問傷兵的文章,王子前往當時仍屬大英國協領地的加拿大,在軍人醫院探訪因一戰而重傷的士兵,該士兵被戰爭奪走了四肢,士兵之後的情況沒有任何報導再著墨。作家道爾頓.杜倫波(Dalton Trumbo) [2] 給予了這個士兵一個文學分身,寫就《強尼上戰場》。
《強尼上戰場》的開端,一通在夜裡響起的電話,喬.博納姆正在麵包坊值晚班,即便他胃痛因宿醉難耐,他仍舊在吵嘈的環境裡聽到那通電話的鈐聲。他接起電話,再放下電話,喬向工頭告假回家,因為父親剛剛過世了。然而喬的當下並不是在回家的路上,他沒有前往任何地方,而是陷入噩夢的回憶之中。他在某處,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喬除了疼痛感和各式混亂的記憶以外,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模糊的意識在混沌般記憶中掙扎,並且被各種疼痛干擾。終於,他知覺到自己被從頭到腳的蹦帶給纏繞,意識被驚恐奪走,他又發現脈搏聲無蹤無息的消失,究竟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一件事又一件事地回想,推敲自己失去了些什麼,發現身體上的一切,可以聽見的、能看著的、聞得到的、使身體跳動的,並能揮舉的一切,一樣又一樣的沒了。他沒有了手、沒有腳、沒有耳朵鼻子嘴巴。他剩的只有皮膚上的知覺及腦袋裡運作的意識:
這就像一個成人突然被塞回母親的身體裡,他躺著不能動,全然的無助。
喬被困在自己的身體裡,戰爭結束了,但他卻因戰爭而得到了無期徒刑。他失去一個身為人曾擁有的基本權利,可以主宰自己的身體的權利,並且可以享受生活與他人帶來的愉悅。不過,失去了所有感官能力後,心智能力的強韌才得突顯。他被醫生用機器來保持呼吸及進食,他的心臟強力地驅策血液輸至腦部,心智能力仍可運轉,並進行思考活動,使他殘存的人性尊嚴尚可維繫。
起初喬處在他認為有點像上丘高頂的思緒空間,總是有著不同時期的回憶一幕幕上映,與家人相處的點滴美好,與朋友及情人的各類歡快相處,回憶的像浪花時而掀高時而低落,待回憶的畫面散溢消退,思緒漸漸像無浪的沙灘般沉靜。他開始與自己辯論:
天殺的自由究竟代表什麼?一個人說來吧我們為自由而戰,他卻不能展示自由給你看。我的生命寶貴。要我拿生命去換取自由,我得先知道是哪種自由,我們又將擁有哪種自由。
除了死者沒有任何人知道,為了人們討論的事物而死究竟值不值得。
我願意拿民主換生命。我願意拿獨立、榮譽、自由、正直換取生命。
我把這些都給你,還我走路、看、聽、呼吸和品嘗食物的能力。
死亡一點也不高尚。即使你為榮譽而死,即使你死時身為世界上最偉大的英雄。你的生命是最重要的事。
喬認為自己幾近死者,他失去的與數萬名死者所失去的,毫無不同。他若是生者,生者與死者最大不同之處,就是能傳達自己的聲音,向外界接觸。但沒有人理解他,也許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還能思考!當他想以頭部的敲動來傳達訊息給他人,他得到最冷漠而殘酷的對待。
小說引領著讀者接近著喬的處境,領會他的悲鳴,將一個戰前活潑的男孩的精彩回憶走過一遭,他在病床上一次又次內心的嘶吼聲,無人聞問,只有小說文本前的讀者與他的傷痛共處。病床成了他的另一個戰場,而讀者就是他的戰友,讀者目光離去時,他便是全然地孤獨。
關於「戰爭人生」的文學讀本巡禮,暫告一個段落。無論是在戰場上逃奔喘氣的法國大兵,還是在戰地村舍裡,那群以微薄的物資來盡情享樂的德國士兵們。戰爭百態都不出一件事,就對「人」的價值是如何看待。人即使是不同的民族,持有不同的政治立場都是一樣的。戰爭將人的不同之處放大,放大成可以燃起戰火的火種。生命如糧草倏然地上萬綑的燒盡,人們才開始醒覺這把火種的危險。自一戰以來的近代史幾乎是大型戰爭的教科書,當我們回顧戰爭時,我們習得到的教訓足夠嗎?
《強尼上戰場》的喬代表的不只是他一個人,更代表一種向戰爭控訴的意志。過去的史籍為名人立冊留傳,因為有些人的小小舉動,就牽引著大多數人的權益。而文學替一位無名小卒留下血與淚的痕跡,一個個血肉飽滿的文學之驅,文學裡的主角們與書頁前的你與我,又有何不同呢?掩卷之餘,也是一般讀者的筆者仍持續思索著。願文章前的讀者們,能與各式文學讀本的相遇,也得以展開自己的思辨旅程,並不停地在書頁上追索人生課題。
[1]「Over There」歌曲中的影片是一戰時美國徵兵的宣傳片,美國參戰的決定是被動而倉促的,一群並欠缺完整的訓練練美國大兵被送到大西洋的對岸,據說同盟國還代為操練這群美國大兵。影片中還有美國威爾遜總統的鏡頭,威爾遜堅持中立的策略被德國的電報及潛艇給打破。無論是一戰或二戰,美國在戰爭前期總是堅持中立策略,雖然最後美國都前後參與了二次的世界大戰,但是至少損傷都不及歐洲國家。然而在冷戰時代下,美國為了鞏固民主陣營,主動發起韓戰及越戰,其中越戰的損傷大大地折損美越二國的氣力。
《強尼上戰場》於1959年再出版時的作者序文有云:「一件事物有沒有可能抵抗改變?即使是一件可能因為種種錯誤原因而被購買、掩埋、譴責、讚揚或忽視的普通商品?或許沒有辦法。本書在三場戰爭裡具有三種意義。而如今這本書的意義端看讀者的個人領會,因為每位讀者都有與另一人大為不同」。序文提到的三場戰爭大概指的就是一戰、二戰和越戰。小說因一戰而生,二戰中時被禁,越戰時再度被重視,但它都只能發燒在讀者的心裡,對戰火的止步似乎是杯水車薪。
[2]《強尼上戰場》於1939年出版的二天前,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小說絕版,作者杜倫波收到和平主義團體的熱烈回信,為小說於二戰時被查禁而抱不平,其中還有信件的地址來自納粹支持者的拘留營地,書迷們提議施壓出版商印行新版。然而杜倫波的友人認為某些信件撰寫者的行動不妥,杜倫波將這些信件向聯邦調查局報告,事後他認為他做了一件蠢事。當杜倫波的書籍被禁,他的編劇事業也如日中天時,他收到了國會的通知。他拒絕提供證詞給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該委員會專門肅清任何與共產黨沾上邊的人,之後他被判蔑視國會而短暫入獄。杜倫波出獄後,美國電影協會將他與另九位影業從事人員等,宣布解僱。這段作者背後的故事,即是美國歷史上惡名昭張的「麥卡錫主義」形成之緒端。美國自許為民主陣營的守衛者,無條件仇視任何共產黨份子,這種國家情緒間接成為了韓戰及越戰的開戰原因之一。
想了解這位在美國的「紅色恐怖」時期,不被政府及同行杯葛而影響其風骨的作家,被譯為《好萊塢的黑名單》的電影,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