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喜歡基隆,儘管這個城市其貌不揚,雨下得太多, 冬天太冷,對一般的觀光客來說,可能只有廟口夜市閃閃發光,但其實基隆有很多神奇的地方,小吃就不用說了,它多霧的山坡與海灣,港口與老鷹,雖然既不輝煌也不壯闊,但是很有故事性。
不久前,台灣推出了第一部虛擬愛情AVG電玩遊戲《雨港基隆》(2014),以戰後經歷二二八事件的基隆為背景,男主角周旋於三名分別代表日本、本土與外省族群的女子之間,虛實交錯的特殊設定引起了玩家的關注。
作為重要的港口城市,基隆的歷史本身就是濃縮的台灣史,煙雨朦朧的港都特色,更增添了現成的戲劇張力。《悲情城市》(1989)也曾透過角色扮演,在霧雨基隆的背景中,勾勒台灣大時代的動盪、地方勢力的角力和小人物的無奈,電影中盤問「你是哪裡人?」〔答曰:「我是台灣人!」〕的重要場景,同樣能在《雨港基隆》的鋪陳中找到呼應。
《雨港基隆》提供了一個建構在現實上的虛擬場域,協助玩家進入一個過渡的時空,延伸想像,進而產生各自的體會,這個前提和《悲情城市》的設想並無二致,在某種程度上,都是解謎之旅。
詹宏志在回顧《悲情城市》創作初衷的時候提及:
讓〔侯孝賢〕有《悲情城市》這個故事的起點就是基隆港,就是基隆外海船隻進港、火車同時進站的那個感覺,船鳴汽笛交錯,同時進來,天又下著雨,那個港灣的景觀……,這是獨一無二的景觀。他要的是從「這個地方」開始說這個故事,這是導演的「vision」,一個視覺創作者,他有很多故事是從一個視覺的前題出發的。[1]
這個「vision」並非憑空得來。1951年,作曲家楊三郎開始在基隆國際聯誼社擔任樂師,某個下雨的黃昏,楊三郎在市區閒晃,受到雨中即景的觸動,寫了一首以〈雨のブルース〉〔雨的藍調〕為題的曲調,後來由當時擔任小提琴手的呂傳梓填詞,定名為〈港都夜雨〉,駐唱歌手傳唱一時, 1958年灌錄成唱片,成為台語歌中被不斷翻唱的經典。[2]
基隆港的雨中即景,啟發了音樂人的想像空間,譜出了〈港都夜雨〉,多年之後,這個由聲音所承載的畫面就像鑰匙一樣,輾轉打開了另一人的心靈之眼──侯孝賢在訪談中表示,他是聽到了李壽全新編洪榮宏唱的〈港都夜雨〉,受那樣的薩克斯風節奏打動,心中頗有感觸,才「想把台灣歌那種江湖氣、艷情、浪漫、流氓和日本味,又充滿血氣方剛的味道拍出」。[3]
結合這個意念,拍攝「基隆港的故事」成了《悲情城市》拍攝的初衷[4],也就是把基隆的「氣口」[5]具象化。吳念真劇本的設想是讓楊麗花和周潤發搭檔演一段豪情四海的基隆港故事,以1950到1956年間為背景,黑社會份子周潤發搭上從上海來台的末班輪船,要到基隆討債,楊麗花則是酒家大姊頭,叫「阿雪」。
為了將阿雪的身家背景杜撰得更紮實,劇組最後滾雪球一樣滾出了一個阿雪前傳,講她少女時代的故事,家族人物一應俱全,最後這段介於台灣脫離日治到國民政府來台之間的小傳,反而比「花發配」故事更強大,遂扶小傳成為正片,就是我們後來看到的《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的籌備期非常久,為了把這個故事講完全,劇組分頭做了很多基隆相關的踏查與文獻研究,副導黃建和甚至為了建構出故事的影像,特地和一些老攝影師聊天,尤其是基隆的人文紀實攝影先驅鄭桑溪。實際上,片子一開始曾經多次考慮過以鄭桑溪照片裡的氛圍為基準。黃健和指出:「《悲情城市》電影裡的很多氛圍,其實是根據〔鄭桑溪的〕這個影像出來的。」[6]
鄭桑溪照片裡的氛圍是什麼呢?差不多在楊三郎於基隆擔任樂師的那段歲月〔50年代至60年代初,等同於《悲情城市》最初所虛構的基隆港故事的時代〕裡,鄭桑溪正背著相機,在基隆與九份漫遊,捕捉了許多無可取代的基隆光影。
很神奇的是,鄭桑溪的靜照,諸如攝於基隆仁二路港邊行人道的〈港都晨景〉(1957)、基隆信二路的〈港邊電影館〉(1960)、在茫茫晨霧中起錨前往鼻頭角的〈基隆港〉(1955),甚至只有層層遠山霧景的〈少將館〉(1961)[7],那樣凝結的瞬間,卻能打開另一個豐富的想像的空間,彷彿只要再定神細看,照片中的山嵐就要飄動,晨霧中的船隻就要前行。《悲情城市》的企圖,便在於將那印刻在心靈之眼的一瞬,舒展成一個更長篇的動態影音想像,也就是實踐一個「vision」。
《悲情城市》的攝影陳懷恩曾指出,侯導電影的「靜照」風格很強,他擅用「強大的impact、他記憶中的層面,記憶中的某一片,來作為他影像的架構」[8]。鄭桑溪的攝影以它獨有的歷史與地方記憶支援了《悲情城市》,成為那個「影像的架構」,實際上,劇組曾經在某個版本中用了鄭桑溪的照片,以此設定電影開場的氛圍,「可是因為他的調子太好,……後面的東西又跟不上」才作罷。[9]
然而,最後電影裡面,所有基隆港的畫面與背景全部都被拿掉了。不過核心的vision還在,用的是隱形變貌的手法。
原本在吳念真的劇本中,序場的敘述是這樣的:
〔基隆港〕
……畫面慢慢淡入,是基隆港海港大樓後的鐵道區,看得到港灣的部分。盛夏午后,西北與的濃雲正在淤積,無人的環境中,一切呈現靜止狀態,唯獨港面波光粼粼。
電影實際的片頭,卻從八斗子的闃黑室內展開,啼哭聲中,林文雄的女人在此生下一子,取名林光明。導演最後選擇以一種帶有距離感的方式,去闡述那個核心構想,他剔除了基隆港這個鮮明的文化象徵,改以八斗子這個稍為偏離市中心的基隆小漁港,去暗示他原本想呈現的複雜時空背景,而且也只願意「暗示」八斗子的存在──在這部片裡,九次的空鏡頭〔類似靜照的遠景,銜接故事的轉合〕裡,就有六次是遠觀漁港和碼頭畫面[10],而且那些漁港實際上也不是八斗子,而是更遠的深澳漁港。
對於這個隱晦的指涉,基隆的地方小雜誌《雞籠霧雨》有一篇文章解釋得很好:
《悲情城市》中虛構的、看不到漁民的八斗子,卻用一種拼貼的方式來重構1940年的地方社會圖像,描繪出國府戰敗撤退來台,隔閡已久的台灣與中國。大陸人來台,原本祥和的漁村,因為走私與政治避難的需求成為龍蛇雜處之地。驟然間形成多省籍與族裔交鋒的過渡型岸邊社會,八斗子因而成為一則埋下衝突與對立的政治寓言。[11]
這則政治寓言的尾聲,攝影師林文清與吳寬美自拍了一張全家福,鏡頭停格一瞬,靜止的團圓照,預告了無從選擇的淒楚命運。
值得一提的是,此後,曾經作為《悲情城市》副導的張作驥,逆向操作拍出了一部「打開窗戶就能看見基隆港」的電影《黑暗之光》(1999),在新寫實電影的風格中注入了迷幻的魔幻寫實特色。
在《黑暗之光》裡,我們隱約仍能見到《悲情城市》的影子:開場與結尾的圍爐吃飯、以「黑幕」[12]銜接敘事轉換、陰鬱的光線、虛實交錯的家人團圓照、八斗子與基隆的場景、江湖地方體系與省籍衝突等暗示……就連片名,都遙遙呼應《悲情城市》裡開場「光明」這個意象。
但是,《黑暗之光》的結尾以完全虛構的幻夢,為現實提供了救贖,在黑暗裡注入了光。更截然不同的是,《黑暗之光》毫不迴避基隆港的現場,也毫不迴避直接置入虛幻的想像畫面,加強了虛實參差的落差,使這部片在台灣電影史走出了一條新的路。
張作驥不只一次在訪談中談及自己對海、雨天、釣魚的熱情[13],以及迷戀「徘徊在真和假之間的感覺」[14],這份情愫和視覺效果很平均地展現在他所有的作品裡面,但我覺得《黑暗之光》是最貼合他的一部片子,看他的電影,永遠感覺像走在基隆的雨天裡。
此後,侯孝賢對基隆最後一次的致敬是重回《黑暗之光》劇中盲人搭肩前行的中山陸橋。《千禧曼波》(2001)開場中,林強的電子配樂〈A Pure Person〉漸入,舒淇慢動作邁著步伐走在藍調的天橋上,恍恍惚惚,朝著不明所以的黑夜前進,頻頻回首,彷彿是對舊時代最終的回顧,這讓人難以忘懷的一幕,可以說是這整部片的縮影,或者說是侯孝賢想像中世紀末新世代的縮影。
作為藍調的、「霧雨裡都是煤煙」[15]的悲情城市,基隆的意象聯想就像彈子檯上的一顆白球,在藝術創作的領域裡撞擊出了一連串的運動,增生繁衍,彼此產生影響;地方性格、靜照與氛圍的力量,可見於此。
如果要說《悲情城市》講的是由生而死的故事,那麼《黑暗之光》講的是一個死而復生的故事,兩者一併展現了超過一甲子以來,一群藝術工作者承先啟後因為基隆而點亮的豐富想像。也許今日的基隆市景看起來有種「想像力枯竭」的斑駁感,但這些電影提醒了我們,在台灣歷史變遷與「想像」的地誌學裡,基隆的身影其實佔據了一個非常核心的位置。
本文原刊載於映畫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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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張靚蓓訪談詹宏志。〈成為讓藝術家專心創作的人〉,《凝望‧時代:穿越悲情城市二十年》。台北:田園城市,2011年。
[2] 陳平和編。〈港都夜雨〉,《台灣歌謠的第一部》。台北:麒文形象設計出版,2012年。
[3] 朱天文。〈悲情城市十三問〉,《悲情城市》。台北:遠流出版社,1989年。
[4] 張靚蓓訪談吳念真。〈「這部電影在之前你沒看過,也不敢講」〉,《凝望‧時代》。註1,107頁。
[5] 氣口(khùi kháu):在此有「氣韻」之意。閩南語。
[6] 張靚蓓訪談黃健和。〈空氣、人的厚度與凝結的時光〉,《凝望‧時代》。
[7] 鄭桑溪。《鄭桑溪攝影集》。基隆:基隆市立文化中心,1998年。
[8] 張靚蓓訪談陳懷恩。〈絕對真實中的曖昧、混沌與找尋〉,《凝望‧時代》。
[9] 見註4。
[10] 陳儒修。〈二十年後重看《悲情城市》:聲音、影像、時間、空間〉,《凝望‧時代》。
[11] 邱炫元。〈悲情城市中虛構的八斗子岸邊社會〉,《雞籠霧雨》第二期,2015夏季刊。
[12] 畫面全黑,類似《悲情城市》裡空鏡頭的轉換功能,銜接上下幕。
[13] 李佳玲等訪談張作驥。〈電影已不是那麼純了〉,《當代》189期,2003年。84-89頁。
謝仁昌訪談張作驥。〈沒有光,傾向於黑傾向於美麗〉,《Fa電影欣賞季刊》112、113期,2002夏季、秋季刊。
[14] 《黑暗之光》販售預售票時贈送了一本搭配基隆景點與短文的《基隆戀愛地圖》的小冊,張作驥在裡面自白:「我喜歡非職業演員,一種讓自己徘迴在真和假之間的感覺。一種讓自己的工作,猶如釣魚般的等待和刺激。一種收穫和痛苦成正比的感覺。……因此,我喜歡電影,我也喜歡釣魚。」感謝基隆博物館館長王志仁借閱《基隆戀愛地圖》。
[15] 朱天文在分場敘述的序場對基隆市的描寫:「……外面的女人為他生下一個兒子的時候,基隆是整個晚上停電,燭光中人影幢幢,女人壯烈產下一子,突然電來了,屋裡大放光明。嬰兒嘹亮的哭聲蓋過了沙啞和雜音的廣播。 /……這裡是港邊一棟兩層樓商行,女人與她的父兄住在一起。……/雨霧裡都是煤煙的港口,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