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派屈克.蒙迪安諾(Patrick Modiano)
十七歲時,我第一次遇見他。
波爾多,聖安東尼中學的校監來通知我,有人在候客室等我。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古銅色的皮膚,身著深色絲質西裝,看見我走來,他立刻起身。
「我是你爸爸……」
我們走到學校外面,那是七月的一個午後,學校正值期末。
「聽說你通過高中會考了?」
他對我微笑。我往後方黃色牆壁的監禁所望了最後一眼,我在那裏整整待了八年,都長黴了。
再往更久遠的記憶回溯,我會看見甚麼?父親把我委託給一位頭髮斑灰的女士。大戰前,她在「活力客」(葛拉蒙路上的一間酒吧)的衣服收發室工作,退休後住到里布爾內。我就是在這裡,在她的屋子裡長大的。
接著是中學,在波爾多。
雨綿綿地下著。父親與我並肩走著,我們沒有交談,一路走到夏爾東河岸那邊,我的寄宿家庭培薩克一家就住在那裏(這一家人是貴族出身,經營紅酒和白蘭地,我衷心期盼他們家道中落,一蹶不振)。在他們家度過的無數個下午可說是我人生中最孤獨黯淡的時光,我實在不願再提起了。
我們沿著建築物的階梯拾級而上。是傭人幫我們開門的。我直接衝向儲藏室,之前我曾經請求把一只行李箱留在這裡,行李箱裡面裝的都是書(布爾傑的小說、馬瑟.培沃的小說,或者杜維諾瓦的作品,都是學校禁止學生看的書)。
突然,我聽見培薩克先生冷冷的聲音:「你們在這裡做甚麼?」他質問我父親。看見我手上拿著行李,他眉頭皺了起來:「你要走了呀?這位先生是誰?」我遲疑片刻,接著低聲回道:「我父親!」
很明顯的,他不相信,一臉狐疑:「如果我沒弄錯,你現在像小偷一樣要逃走啦。」這句話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中,的確,當下我們父子倆就像行竊被撞見的小偷。面對這個蓄著鬍子、身著棕色上衣的男人,父親不發一語,嚼著香菸掩飾窘態。
而我只有一個念頭,盡速離開這個地方。
培薩克先生轉向我父親,好奇地打量。此時他的夫人出現。接著他兒子和女兒也來了。
他們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我們,當下我感覺我們好像莫名其妙闖入了這間布爾喬亞階級的室內。父親把煙灰彈在地毯上,我隨即注意到他們蔑視譏諷的表情。他們的女兒笑了出來。他的哥哥,一個嘴上無毛,愛打扮成英國紳士的年輕人,情緒化地嚷道:「先生是要煙灰缸吧?」「夠了,弗朗索瓦!」培薩克女士唸唸有詞,「不要這麼沒有教養。」她講這句話的時候,還刻意盯住我父親,彷彿在示意,這句話是針對他的。培薩克先生繼續保持他那無動於衷、睥睨的態度。
我想,讓他們惶恐不適的應該是我父親淺綠色的襯衫。
面對這來意不善的四個人,父親就像一隻誤闖陷阱的大蛺蝶。他拎著香菸,不知要到哪裡弄熄。他退往出口,其他人按兵不動,毫不羞恥地愚弄著他的不安。猝然,我對這位我不熟悉的男人一陣憐憫,跟他走去,高聲地說:「先生,我來幫你丟掉菸蒂。」語畢,我拿過他手指上的菸蒂,刻意地把菸蒂捻在培薩克先生最在意的銀製桌面上。我拉著父親的袖口揚長而去。
「這樣夠了,」我對他說,「我們走吧!」
我們走到「旖旎」大飯店,他的行李全在那裏等著。一輛計程車載我們到聖約翰車站。火車上我們有了初步的對話。他跟我解釋,由於「私事」纏身,致使他這段期間音訊全無。
不過從今而後,我們會一起在巴黎生活,不會再分開了。我低聲說了一些謝謝之類的話。「事實上,」他開門見山地對我說,「你應該吃了不少苦……」他委婉地跟我示意,要我以後別再叫他「先生」了。一個小時就這樣過了,我們之間只有沉寂,他邀我一起去餐車吃東西,我婉拒。我趁他不在的時候,翻搜了一下他留在座位上的黑色公事包。裡面只有一本南森護照。他的姓氏和我一樣,前名有兩個:夏勒瓦,亨利。他出生在亞歷山卓,在這座城市依然閃著輝煌金光的那個年代,我猜想。
回到車廂時,他拿了一塊杏仁蛋糕給我—這個舉動讓我感動—,他問我,是否已經是「業士」(他用嘴唇末端發音,彷彿這個頭銜令他敬畏)。
我肯定地回答,他莊重地點了點頭。
我大膽地問了他幾個問題:他為什麼來波爾多找我?他如何找到我的下落的?他的回答大同小異,總是幾個飄然的姿勢,幾個千篇一律的用語:「我跟你解釋……」「到時候你就知道。」「沒辦法,人生嘛,你也知道……」接著,他便深深嘆息,陷入沉思狀。
巴黎,奧斯特利茲車站。告訴計程車司機地址的時候,他有些欲言又止。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也經常繞道而行,故意叫司機載我們到格赫內勒堤岸,而實際上我們住在凱勒曼大道。我們經常變換地址,致使我們自己也經常混淆了住處,往往都是事後才發現弄錯了。眼下,我們住在:維亞蕾—德—若優廣場。我幻想那是一座鳥語呢喃,噴泉淙淙的花園。完全不是。那是一條死巷,兩旁盡是有錢人家的豪宅。
公寓位於頂樓,幾扇奇特的眼洞窗開向路面。三房,天花板低。一張大桌子,兩張扶手椅,上面的皮革已經鬆弛疲乏了,客廳的家具背景就這一切。牆面貼著壁紙,粉紅色為主,仿茹依城屋頂的顏色。一盞偌大的銅質吊燈(不過,我不太確定我的描述是否正確:我已經無法正確分辨究竟是維亞雷—德—若優的吊燈,還是後來跟一對房屋投資客夫婦租賃的公寓,位於菲力克斯.佛爾大道。不管是前一棟還是後一棟,公寓裡都懸浮著一種凋零的氣息)。
我父親指給我最小間的房間。一塊床墊,放置在地面。「很抱歉,屋內實在簡陋。」他說,「話說回來,我們沒有要在這個地方待太久。先去睡覺了。」我聽見他在屋內來回走動了若干小時。我們共同生活就此展開。
最初的時光,他對我總是溫馴有禮,做兒子的很少從父親那邊蒙受這般敬畏之意。每次跟我講話時,我感覺他老是咬文嚼字,不過最後呈現出來的結果總是事與願違,慘不忍睹。他的用字遣詞會越來越刁鑽,最後反而迷失在一連串的代換詞之中,於是也就不斷地抱歉,或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自責一番。他會幫我把早餐送到床上,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這樣的姿態與如此這般的背景實在搭不起來:房間的壁紙多處已有裂痕,天花板只有一顆光禿禿的燈泡,當他拉開窗簾時,垂懸布幕的橫桿應聲掉落。
有一天,他喚了我的名字,自己覺得困窘不已。我何德何能讓他這麼敬畏?我了解,或許是因為我「業士」的頭銜,他還寫信給波爾多中學,要人家把證書寄過來,證明我已通過會考。才一收到,他便把證書裱框,掛在客廳的兩窗之間。我還發現,他自己留了一份副本,放在皮夾裏面。夜間,外出散步時,遇到了兩位巡邏員警要我們出示身分證時,他也不忘把證書拿給他們看,當他發現自己的南森護照讓他們錯愕時,他連續跟他們說「他兒子是業士……」。
晚餐過後(父親很愛煮一道他稱之為「埃及風味飯」的菜),他燃起一根香菸,用一種焦慮的目光看著我的證書,接著一陣沮喪籠罩了他。他的『私事』—他跟我解釋—讓他覺得憂心忡忡。他一向充滿鬥志,年輕的時候經歷過人生最艱困的現實,他居然會感覺生活無趣。他說「我感到沮喪……」的那種方式實在令我感到驚訝。接著,他抬起頭來:「但是你,你不一樣,你有大好人生!」我禮貌性地附和。「何況你有會考證書……我要是有這張文憑就好了—他哽咽—,再怎麼說,這也是佐證資料……」我依然聽見這句話,這句話像一首舊日的樂曲令我感動。
至少一個星期過了,而我對於他到底在從事什麼活動卻毫無所知。
我聽見他總是一大早就出門,回來的時候就是準備晚餐。他從一個黑色網狀的購物袋裡面掏出食材—辣椒、白米、香料、羊肉、豬油、蜜餞、小米—,把圍裙繫在腰間,拿掉戒指,然後開始在一個平底鍋攪拌購物袋拿出來的材料。
接著,他坐在證書面前,要我入座,我們開始用餐。
一日,星期四下午,他請我陪他外出。他想要賣掉一枚「稀世罕見」的郵票。稀世罕見,這個念頭讓他激動不已。我們朝大軍團大街走去,之後轉入香榭大道。好幾次他把郵票拿給我看(郵票被他裝在玻璃紙裡面)。據他說,這枚郵票是獨一無二的,來自科威特,郵票名稱是〈艾米.哈席和其他觀點〉。
我們來到了馬利尼方塊市集,這一帶涵蓋了劇場和卡布里耶大道,郵票市場就是在這一地帶。(今天還存在嗎?)在場的人一小組一小組聚在一起,低聲交談,打開小篋子,俯身觀察內容物,翻閱一些簿冊,拿起放大鏡和郵票夾。這股暗潮洶湧的人群竄動,這些看起來像外科醫師和策動者的人群實在讓我焦慮不安。
不久,我父親和一群為數較多的小團體混在一起。十幾個人開始攻擊他,大家七嘴八舌想知道究竟這枚郵票是真品還是假貨。問題從四面八方竄起,父親似乎有點招架不住,完全沒有插嘴的餘地。〈艾米.哈席〉的色澤應該是墨綠,而非淺棕?它的齒孔是13—14嗎?它是否有蓋過印章?是刺繡郵票嗎?是否屬於多重背景系列?郵票的紙質是否變薄?語氣開始變得惡毒。
有人說我父親是個「騙子」、「江湖術士」。大家控告他企圖「轉賣贓物,就連冠軍目錄當中根本找不到的郵票」。其中一個「暴民」揪住他的領子,當場賞了他一個耳光。另外一個隨即補上幾拳。他們幾乎為了一枚郵票要把他私刑處死了(對此,人類心靈發展史再了解不過了!)想到這一點我實在無法忍受,我趕快出手相救。
碰巧我手上拿著一把傘。我先是比劃了一下,接著利用眾人驚訝之際,把我父親從暴民手中拖拉出來。
我們一直跑,跑到了聖多諾雷市區。
本文摘自允晨文化出版之《環城大道》 桂冠頂上的珍珠 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獲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的經典名作 隆重鉅獻 藉由記憶的藝術 喚起最難理解的人類命運 並且揭示了二戰納粹佔領法國時期的生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