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am Wineburg, Daisy Martin and Chauncey Monte-San
哥倫布紀念日:是1892年,不是1492年
1892 年夏天,班傑明.哈里遜(Benjamin Harrison)總統正身陷於一場艱苦的連任選戰中。7 月21 日,他簽署了一份呼籲訂立一個新的國定假日──「發現日」的文告。發現日是表揚作為「進步與啟蒙」象徵的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 各級學校、教堂以及其他群眾聚會的場合都會慶祝這個節日。超過一世紀後,美國僅有兩個表揚個人的國定假日,哥倫布紀念日即為其一,另一個是馬丁.路德.金恩(Martin Luther King, Jr.)博士的生日。
雖然之前的世代視哥倫布為無懼的探索者與勇敢的冒險家,但今日的史家卻不傾向這麼寬厚的看待他。Kirkpatrick Sale 的《哥倫布與人間天堂的征服》(Christopher Columbus and the Conquest of Paradise)將哥倫布的遺產描述為暴力、殖民主義、貪婪,以及種族主義。
Howard Zinn 所著《人民的美國史》(A People’s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暢銷百萬冊以上,將這位水手形塑為一位狂熱的惡魔,為追求印度黃金所驅使。由於未能找到他所尋求的財富,Zinn 筆下的哥倫布轉而訴諸暴行,最終並從事人口販運,他寫道:「讓我們以三位一體之名,繼續運送所有可販賣的奴隸們。」
唉,哥倫布最近的遭遇並不好。就如同之前世代所熟悉的哥倫布遨遊「蔚藍海洋」的押韻詩一樣,史家為哥倫布所描繪的陰暗形象,也滲入大眾意識之中。南達科塔(South Dakota)與加州的柏克萊市(Berkeley),甚至在1990 年代廢止了哥倫布紀念日,將之分別改名為「美洲土著日」(Native American Day)和「原住民日」(Indigenous People’s Day)。
基於哥倫布的地位下跌,我們最近完成的研究結果就一點也不令人驚訝:高中歷史課學生們讀到原始的哥倫布紀念日發布命令時,無不怒髮衝冠。這些學生們被要求閱讀一系列的文獻,並且將這些文獻放進歷史脈絡。在他們閱讀這些文本時,他們談論自己對這些文獻的了解,以及任何其他的聯想。
當學生們讀到哈里遜的「發現日」文告,有些學生馬上開始猛烈攻擊哥倫布。一位在高中進階美國歷史課上的學生雅各(Jacob),如此展開他的評論:
第一件跳出來引人注目的事,乃是哥倫布為「進步與啟蒙」的先驅,這當然是觀點之一,但從我過去所學,哥倫布的目的並非完全高貴無暇。無論如何,他只是想發財。想辦法找到去印度的路,顯示地球並不是平的。
此外,雅各抱怨說,這份文獻「讚揚哥倫布的虔誠信仰」,哥倫布「宣稱是一位真基督徒,但他也捕抓並虐待印第安人,所以也許他不如這份文獻所說的那麼高貴」。如果問雅客是否還想到其他的事,他回答道:「事實上,它變成了一個我們理應崇敬的紀念日,這點更糟!」
雅各的反應在這群聰明、能言善道的高中學生之中實屬平常。他基於背景知識,直接瞄準攻擊這位探索者,進行某些人可能視為是「批判思考」。批判,毫無疑問。
哈里遜總統的文告,其實與1492 年,甚至哥倫布本人沒多大關係。像雅各這樣有能力又能言善道的學生,其實錯解了這份文獻的真實故事。
歷史學家如何解讀?
被問到同一份文獻的意義,一群歷史學博士候選人則有著相當不同的看法,他們引用一些說法像是:
- 「擴建英雄式的萬神廟,納入先前不受歡迎的分子」
- 一份「無恥政見,為了在市中心獲得選票,而訴諸超級英雄」
- 「內戰後美國泛白人主義的開端」
不像那些一見到哥倫布的名字就發火且堅持不為所動的高中生,研究生將這份文獻視為認同政治以及過去美好選戰策略的反映。事實上,這些歷史學家幾乎根本沒有提到哥倫布。兩組人在同一份文本中看到這麼不一樣的事情,這是怎麼回事?
簡單的答案會這麼說:歷史學家就是知道比較多的美國歷史。
這顯然是對的,但也不盡然。
這群年輕的歷史學家研究過的主題,像是突尼西亞法國殖民者與阿拉伯民族主義者之間的性別關係、巴黎包圍戰(Siege of Paris)與德國統一之間的關係、阿里(Ali)身故後的伊斯蘭教義分裂,但他們並不具備任何這段時期美國史的事實性知識(這知識能夠改變他們對這份文獻的閱讀)。不過,他們所擁有的,乃是一種接近文獻的「歷史取徑」(historical approach),是一種對文獻證據的定位取向(orientation)、對於運用者而言幾乎像是常識的取向。這個定位取向對未受過訓練的人,開啟了原本將他們拒之門外的世界。
高中生所回應的是這份文獻中最突出的幾點特徵──哥倫布兩極化的形象以及他在公共意見法庭裡轉變的命運,然而歷史學家們採用不一樣的取徑。對他們來說,閱讀歷史文獻,就像是把史料放到證人席上,藉著詰問使它們的真實與虛假表露出來。
沒錯,歷史學家是運用學科爭辯規則與證據準則(canons of evidence)的行家,但他們的取徑並沒有任何特別複雜之處,事實上,有些他們所做的最深入的事情,也就是那些最基本的。
試著想想他們的第一步棋(opening gambit)。當歷史學家坐下面對文獻,他們最先吐出的幾個字,大概近似於:「好,當時是1892 年。」就這麼簡單的一步──辨認出哈里遜的文告不是什麼從九霄雲外傳來、無拘無束的游離言語。對歷史學家來說,這份文獻是個人造物件,它處於獨特時間地點,與其他任何歷史時刻有所不同。
對史家而言,這個時刻跟1492年、甚至2002年無關,而是關乎1892年。
這立刻引發了另一個問題:1892 年意味著什麼?
脈絡中的哈里遜總統
對歷史學家來說,哈里遜總統的文告與1892 這個年分的關係,超過與哥倫布個人的關係。因此,史家的問題也就專注在十九世紀晚期,而非十五世紀。為什麼哈里遜要表揚哥倫布?他個人欽慕這位探險家嗎?他認為哥倫布是典範楷模嗎?或者,這個表揚舉動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祕辛?
可以確定的是,一定有什麼理由。
史家們在其所知有限、關於那個年代的歷史脈絡中絞盡腦汁(還記得,那群博士候選人中沒有人是美國史的專家)。
事實上,大多數人只能想起他們在高中或大學導論課程上所學。
當他們想到1890 年代的美國,嘗試回憶重要事件、主題與人物:進步時代(Progressive Era)、邊陲開拓已盡(closing of the frontier)、弗雷德瑞克.傑克森.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民粹主義(Populism)、威廉.詹寧斯.布萊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黃金十字架」演說(“Cross of Gold” speech)──這些在任何高中教科書上都有提到。但是,當史家繼續談論這個時代,他們無可避免地觸及移民的議題;一旦他們這麼做,燈泡也就被點亮了。
十九世紀即將結束時,美國正經歷一場大改造。
史無前例的移民潮一夕之間改變了這個國家,1880 到1910 年的三十年間,一千八百萬不同種類的移民,首次踏上美國海岸―以當時的話來說,他們是「斯拉夫人」(Slavs)、「阿爾帕斯人」(Alpines)、「希伯來人」(Hebrews)、「伊比利人」(Iberics)或「地中海人」(Mediterraneans)。他們大部分來自歐洲,但不是之前大多數美國移民所來自的那個歐洲;他們從更東、更南的地方來。他們膚色黝黑,說著陌生的語言,宗教信仰與當地大多數的基督新教徒不同。
這些新來者中,絕大多數是天主教徒。
1880 年代初期,大約有三十萬名義大利人在美國,他們幾乎都是天主教徒。至1910 年,在九千兩百萬美國人口中,義大利人口數已達兩百萬。當義大利人加入在前三十年間成立的愛爾蘭裔美人社群時,居住在都市的天主教徒便成為具有潛力左右選舉的政治集團。不過,雖然他們的數目龐大並持續成長,仍舊是飽受中傷的少數族群。
在整個十九世紀,天主教徒都被抨擊為非美國人的「教皇至上者」(papists),他們被指控對羅馬比對美國忠誠。在內戰前湧現並將數十名成員送進國會的「一無所知運動」(Know-Nothing movement),大致上就是為了「阻止羅馬教廷與其他外來勢力的陰險的政策」而產生。
天主教徒所到之處都面對著偏見與猜疑,最糟的地方是學校與工作場所。反天主教移民的人當中包含一些知名人物,像是發明電報的Samuel F. B. Morse,以及Lyman Beecher(他是一名宗教領袖暨Harriet Beecher Stowe 的父親)。
事實上,摩斯還曾寫過一份名為〈威脅美國自由的外來陰謀〉(Foreign Conspiracy against the Liberties of the UnitedStates)的政治宣傳小冊,用來警告美國基督新教徒,梵蒂岡主教們和其美國特務―愛爾蘭裔與義大利裔移民祕密策劃要掌控他們。
當天主教徒的孩子在公立學校受到騷擾、屈從於學做新教徒的學程時,天主教徒的回應是另外建立教區學校系統。但是,即便這些天主教學校並未接受公家經費,它們一直維持明顯不同於公立學校之處:它們用的是天主教聖經而非詹姆斯王版聖經、通常由神職人員擔任教師,以及通常使用外語授課以照顧移民學童。結果,天主教學校就被描繪成反美國主義的溫床。
工作場合的情形也相去不遠。一如許多十九世紀的移民,這些初來乍到的天主教徒通常赤貧而願意接受低薪。因此,他們被責備拉低了美國本地出生的勞工之獲利。當罷工癱瘓都市工廠時,工廠主往往轉向求助天主教工人以打破罷工僵局,提供他們短期雇傭,卻使他們更受到那些土生土長者的汙名化。不管他們來自愛爾蘭、義大利,還是其他族群根源,天主教徒經常接受到「他們並不屬於這裡」的訊息。
天主教徒渴望提高他們的社會與經濟地位,因而超時工作來表達他們的愛國心也就不令人感到意外了。許多天主教徒,特別是義大利與葡萄牙裔,宣傳發揚他們與哥倫布(這位新世界的發現者暨虔誠天主教徒)之間的關聯。1878年,一篇Connecticut Catholic 的社論簡潔地說:沒有人更值得「被充滿感激地紀念,除了那偉大而高貴的人──那虔誠、熱血、忠心的天主教徒……哥倫布」。
為了進一步促進他們的形象,美國天主教徒創立了紀念哥倫布的節日,用他的名字為學校與醫院命名,並且為他爭取教皇封聖。聖母大學(University of Notre Dame)在本部大樓裡,委託繪製了十二幅紀念「天主教徒哥倫布」的壁畫,而在1882 年,哈里遜文告的前十年,康乃狄克州紐哈芬市的天主教徒們成立了「哥倫布騎衛會」(Knights of Columbus),它最後成為美國最大的泛天主教兄弟會組織。
其成員相信,作為哥倫布的天主教徒後裔,他們「應被賦予因我們信仰之一成員之發現而來的一切配享的權利與特權」。所以,儘管國族根源迥異、民情風俗不同,天主教少數族群利用他們與知名且仍受愛戴的探險家之間的關係,作為手段以創造泛天主教的聯合一統,同時展示他們其實有多麼地美國。
1860年代中期,紐約客們舉行了以哥倫布為主題的慶典,1869年舊金山的義大利人慶祝了他們第一個發現日,而1876 年費城人在費爾蒙公園豎立了哥倫布的雕像。早在1892 年文告以前,聖路易、波士頓、辛辛那提(Cincinnati)和紐奧良就已經在日曆上列有哥倫布的節慶日了。
因而,哈里遜在1892年宣布10月21 日為「發現日」,並非創舉,相反的,他只是認可全國境內天主教徒基層的努力,正式批准早就存在的許許多多的慶祝活動罷了。根據Thomas J. Schlereth的說法,對天主教徒來說,哥倫布已經成為「在一個史無前例的移民時代中,一位美國帶有族群性質的聖人(an American ethnic saint)」。
這份文告同樣也具有其政治角度。
哈里遜當時正投入一場攸關他政治生涯的戰役中。藉著正式認可哥倫布,他試圖將一整票新的選民帶進其陣營之中。因此,「發現日」或許與英雄崇拜關係比較小,而與屢試不爽的政黨政治比較有關。哈里遜對哥倫布的公開認可,是一個針對特定利益團體──居住在都市的天主教徒―的巧妙政治訴求。他相信,他們有能力將選舉扭轉為對他有利的局勢。由現任總統哈里遜與前任總統克利夫蘭(Grover Cleveland)打對臺,這場選舉有許多出人意表的變化。
克利夫蘭是內戰後第一位選上總統的民主黨員。然而1888 年,儘管在普選票上險勝,他仍敗給哈里遜,連任失利。四年後,這兩個對手在連任的戰役中相持不下,在位的總統或前任領導者,都不具有遙遙領先的優勢。
由於克利夫蘭重出江湖大受歡迎,以及第三方詹姆士.B.韋弗(James B. Weaver)的參選,哈里遜在本來是共和黨天下的中西部面臨艱鉅的戰況。哈里遜與他的共和黨盟友們寄望爭取這些州,連帶那些東部城市,於是他們決定放手一搏尋求移民選票。在中西部,他們討好斯堪地那維亞裔與德裔美國人,還有東部的愛爾蘭裔與義大利裔族群。為了吸引那些通常受母語教育、帶有族群背景的美國人,哈里遜公開倡議公立學校與教區學校由地方掌控。
為了吸引愛爾蘭裔天主教徒,共和黨員則成立了愛爾蘭美國關稅保護聯盟(Irish-American Protective Tariff League)與愛爾蘭美國共和黨聯盟(Irish-American Republican League),於1892年共和黨政綱(RepublicanPlatform)中加入對愛爾蘭母國自治的背書―這的確是一個象徵性的姿態。雖然對哥倫布的認可是為了吸引所有的天主教徒,但它特別針對義大利裔美國人,他們自從來到新大陸,就已經開始將Cristoforo Colombo當成自己人來慶祝了。
最後,哈里遜的「發現日」在選民進到投票所之前,只慶祝不到三個禮拜。
撇開它的時機點不說,這步棋對爭取哈里遜的勝利來說是不夠的。克利夫蘭大獲全勝,重返白宮。即便「發現日」無法為哈里遜創造第二個任期,它本身卻被印證是一項成功。在全國境內,一整套愛國活動伴隨著哥倫布節慶而來,而其中一個活動,在日後成為學校裡持續存在的固定儀式──由Francis Bellamy 所撰寫的〈效忠宣誓〉(Pledge of Allegiance)。
1892年的發現日,千萬名學童驕傲地宣誓效忠美國,不論宗教或民族。雖然這個踐履的象徵性多於實質性,但它強力地呼應了一個移民們尋求展示他們愛國情操的時代,尤其對那些被指控是梵蒂岡派來的外國特務的人來說,這點特別真切。這個宣誓很快就成為教室中每日固定的活動。
儘管其他發現日的活動,包括「哥倫布日之歌」,並沒有跟宣誓一樣歷久不衰,但慶祝哥倫布的活動倒是延續下來。1905 年,科羅拉多州長Jesse F. McDonald 宣布了第一個官方非百年紀念的哥倫布日,這個做法後來被其他州仿效。三十年後,在哥倫布騎衛會的促使之下,小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總統與國會將哥倫布日訂定為聯邦國定假日,並將官方慶典移到10月12日。
本文摘自臺大出版中心《像史家一般閱讀:在課堂裡教歷史閱讀素養》 歷史不是背誦,更重要的是──思考。 學習歷史不應淪於背誦大量事件, 而該尋求史源與脈絡化, 這乃是本書的核心要旨, 也是閱讀專家們所謂的特定領域素養 (domain-specific liter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