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間:2015年6月27日(六)15:00~16:00 地 點:東京‧神保町 受訪者:川本三郎 提問採訪人:新經典文化出版社 梁心愉、陳柏昌
身為文藝評論家的川本三郎早在八○年代,就以其敏銳的感受性與獨到眼光,引介剛出道的村上春樹。除了長年鑽研永井荷風與林芙美子作品,川本三郎特別喜歡楚門‧卡波提的作品,翻譯其作品無數。
另一方面,於東京土生土長的背景,讓他開始關注東京這座城市的變化。將永井荷風東京散策的精神發揚光大,近年倡導「懷舊」論調的東京學,東京散步風潮的關鍵推手,親自走訪東京每一個角落。
問:老師針對東京這個城市的觀察提出了很特別觀點。身為東京學的第一人,老師對於城市的觀察,是自己的觀察的角度,還是自國外學習的呢?有讀了些什麼書,還是自己的興趣呢?
答:我沒特別讀什麼國外的書。日本有專門研究「都市論」的,這最早於八○年代被提出來,也差不多是《東京人》雜誌創刊時期,當時方興未艾。之所以興起是受到法國班雅明「都市論」的影響,非常流行。我或許也有點受到影響,但,我本來就是一個喜歡到處走走、走進居酒屋小酌一番,或坐著電車亂晃等……很重視日常生活中每一個體驗的人。
問:對文學、電影、鐵道的興趣,是同時產生的嗎?還是一個一個延伸的?現在花最多時間的是哪件事呢?
答:以興趣來說每天都在改變,今天可能是鐡道,明天又想到電影。這些主題也都有關聯性,我可能看了一場電影很喜歡,可能就會跑去拍攝實地看看;哪本小說發生的舞台地點,我也會實際走訪一下。像上次去台南就是親睹我年輕時讀到的佐藤春夫的小說《女誡扇綺譚》提到的風景。
問:可是聽說這趟台南之旅,您實際去看了之後,卻發現前人寫的東西跟實際景觀不一樣,難道不會覺得失望嗎?
答:(笑)不會啊!我有一本散文集《遇見老東京》(日文書名:いまむかし東京町歩き)大量引用了文學與電影中文中,提到了「街道」(町)這件事。
該怎麼說,歐美人旅遊的方式是面對未知的世界,大多是一場場冒險的旅程,比如說哥倫布或麥哲倫這樣環遊世界一週等。但日本明明是活在被海洋包圍的島嶼上,卻沒有什麼人想要搭著船航向未知世界。幾乎沒有什麼人對著從沒看過的世界產生好奇,所以日本人的旅遊方式呢,就是回溯前人曾經去過的地方,是一種「追溯過往」的旅程。我們喜歡去以前誰去過的地方,或是在哪首歌裡提到的地方。
以我來說,永井荷風走過的東京的「街道」,我在差不多五十年後的今天跟著走訪了一遍。我喜歡追溯尊敬的作家所走過的地方,我甚至為此去了很少人去過的某座深山。
問:現在的日本年輕人會這樣做嗎?
答:我想現在日本年輕人不旅行了吧!大家都關在家裡不出門的。
關於我的「東京論」中有個很大的特徵是很注重「懷舊」。一提到懷舊這件事,通常都會招來惡評──我們要往前看啊!怎麼老在緬懷過去的好呢?日本人最常用「別老是懷舊」(単なるノスタルジーではなく)批判懷舊這件事。
我為什麼專注在「懷舊」上呢?東京這個地方,發生了我沒經歷過的關東大地震、東京大空襲而改變,在經濟高度成長期時適逢主辦奧運,有了很大的改變。乃至近期的泡沫經濟崩壞,東京是個風景總是在變化的城市。現今住在東京的人,根本不到半數是住在自小就住著、遺留下來的房子,因為東京總是在變。
若拿東京人跟京都人相比,就可以清楚明白最大的差異:京都因為是個歷史悠久的古都,住在那裡的人鐵定對歷史很感興趣,我想不會對於自己年輕時的人事物有著懷舊的心情。他們會去研究平安時代或年代更久遠的歷史,對於昭和三、四十年(一九五五~一九六五年)的事情卻不問不聞。反觀在東京,歷經地震、空襲與舉辦奧運而復甦,風景變化得太快了,反而會更重視這幾十年來的改變,而不是更久遠的歷史。
所以我抱著這樣的心情,想看昭和三、四十年,差不多是我十來歲時的東京會是什麼樣的城市,而寫了這本《遇見老東京》。而這些風景都已經消失了。所以這就是為什麼被許多「向前看」的人批評我們怎麼老在懷舊。
問:對於現在日本的年輕一輩不懂得懷舊,老師會感慨嗎?
答:很感慨,他們肯定沒有懷舊的心情。不過,十多年前有一部改編自漫畫的電影《幸福的三丁目》,大家原本以為是昭和三○年代的懷舊主題,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麼人看吧!沒想到上映後竟然轟動大賣。聽說當時有不少年輕人看了覺得有趣,明明不是自己出生的年代,卻也有懷念的共鳴。那是個日本正值貧困的社會,窮到一個村落裡只有一台電視,鄰居會聚集到某個家人看電視……或許現在還是有一些年輕人,可以理解雖然貧窮卻美好的想法吧!
當今物資太豐沛的環境裡,反而讓年輕人不想買車、購屋,甚至最近還有調查研究指出他們連談戀愛都不想了!
問:所以是指以前物資貧乏,精神美好;而且現在生活富裕,但人心貧困這件事嗎?
答:常常有人這麼說,但我覺得這是另一件事。我想說的是懷舊當中所指的「過去」,可能跟「實際上」的過去有點不太一樣。可能是建立在一個回憶中的過去,帶有一點虛構的成分。因為還是有人會說:「事實才不是這樣呢!昭和三○年代明明有很多讓人不堪回首的事情發生啊!」
我的懷舊,是種「如果過去應該存在的東西還存在的話該有多好」的心情,我想說的是某段「理想中的過去」,當中肯定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但我覺得這些壞事可以不提。所以有人讀了我的書,認為這作者也太隨便了,怎麼都沒寫到昭和三○年代的政經狀況呢?可是,把這些細節寫出來是社會學家的事,不是我要說的事情啊!
問:對於您的早年的著作《我愛過的那個時代》,我知道老師一直不願意回想起那件事情,現在還是嗎?
答:對我而言,這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自豪的事。我被逮捕了,新聞鬧得很大,也給家人帶來困擾,這完全不值得誇耀。回想起來很痛苦,好不容易才進到朝日新聞社上班,結果不到三年就被革職,完全落入「接下來應該怎麼走下去」的困境中。發生事情時,我當時二十七歲,也要進入三十世代,根本不願再回想起那件事,現在其實也還是。所以,電影導演來談改編計畫時,我猶豫了很久:真的可以拍成電影嗎?
不過,我身為一個平凡過活的普通市井小民,自己也一直在寫東西,即使不願意再提起那件事,身為文字工作者,對那件事也懷抱著不得不寫出來的責任感。一開始,我的確避著不去談那件事,但光寫其他事情,對我的讀者可能不好交代。就算真的不想寫,但還是抱著「總有一天要寫出來」的心情面對。後來,終於能把那件事寫出來,差不多是過了二十年之後呢!
當然,現在或許感慨寫出來真好,真要我再重讀那本書,倒也很痛苦。最早先在河出書房新社出版,後來被遺忘了一陣子,直到拍成電影,也就是五年前左右,平凡社重出這部作品,我才有機會再讀一次,當時光看校稿就已經受不了了。
問:發生事情之後,您如何轉變成一位文化評論家,或是東京學的代表?這之間是什麼樣的歷程?
答:我對東京感興趣是因為永井荷風。我最喜歡的文學作家是永井荷風。他是東京土生土長的作家,在東京出身長大的人有個特徵是:清楚自己在歷史中是屬於失敗這一方。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上次在台北的對談時也提到,近代歷史的東京,長久以來是江戶時代德川幕府的根據地。直到明治維新時期,與親近天皇的「官軍」,也就是薩摩藩、現在的鹿兒島縣,與長州藩、現在的山口縣,發生了戰爭。
接著德川幕府下台,促成日本近代化,歷史上所謂的明治維新。也就是說,當時的幕府軍隊的根據地江戶、現在的東京……住在裡居住的人是「戰敗的」;取而代之來了新的統治者:薩摩藩、長州藩、土佐藩(高知縣)、佐賀縣,這更讓東京這裡的人強烈地自覺:自己是失敗者。
永井荷風正是有著這樣背景的一位作家。如果調查日本近代初期的作家,就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大部分都在失敗這一方的土地成長的,比如說:芥川龍之介是東京下町出生。夏目漱石也是,幸田露伴也是。究其原因很簡單,文學被視為無法養家賺錢、沒用的行業,戰勝者們不是當軍人,就是就任公職,所以無法進到統治階層的戰敗這一方就去弄文學了。
日本近代文學史大致上就是如此,由戰敗者所發展出來的。永井荷風就是站在戰敗這一方的人,我為什麼喜歡他就是因為他同樣出身失敗一方而認同他。
你們知道《飄》那部美國經典吧?那小說講的正是美國南北戰爭時,落敗的南方人的故事。美國南方鄉下的人們,對於北方懷抱了恨意,可能有點類似那樣的情結。
問:最後想問的是老師對於台灣或台灣人的印象?
答:哈,現在腦子裡都是台灣的事情。之前跟內人去台灣旅遊時,對台灣印象很好,但沒有什麼機會、時間跟大家有更進一步的聊天與接觸。這幾次碰面下來,遇到你們聊了很多事情,真的很高興。
新經典文化出版:川本三郎新作《遇見老東京:94個昭和風情街巷散步》 「東京學」第一人、當代東京散步風潮的推手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作者全新著作 「我個人的散步方式有些不同,看著眼前風景的當下,我會想像著背後已經不存在的過往風景。住在像東京這麼一個豐富多變的城市,以這樣的方式緬懷失去的風景,我認為是很重要且有意義的事。」——川本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