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 年底的某個早晨,一位頭戴著大甲帽膚色白裡透點青,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少年,從裝束一看便知道是大戶人家出身的。這位少年在旗山車站徘徊,不停地走出車站又走回候車室,不時回望候車室的時鐘。
這位看起來神色倉促「很有事」的文青正是鍾理和。他焦急地等候從美濃竹頭庄裡出發的五分車,車上有他一生的幸福與理想的追求。他心裡頭嘀咕著:
八點二十五分,我心裡的騷擾和不安在刻刻高漲,時鐘的每一秒都充滿了懷疑,焦慮和動搖;我料不定她究竟是來或是不來。兩樣同有可能。假使她來,那是很自然的,我們已經到了三十六著的處境,非走不可…~〈奔逃〉
窄小的五分車車廂內坐著一位披戴洋巾的素顏姑娘,她早把行李託給友人寄往高雄,她強顏裝作要去旗山採買,其實她不安的神色早已透露內心暗藏巨大的秘密,若無其事地卻頻頻拭去眼眶裡打轉的濕潤。
她是 27 歲的鍾台妹,在那個保守封閉的年代,她與農場「頭家子」的戀愛史已經傳遍街庄,是她以異於常人的忍耐與沉默,默默承受一切。
但今天她實在無法克制自己內心的激動,幾度欲泫。像她這樣偶爾出庄卻難得進城的平凡姑娘,即將飄揚過海,跟隨愛人奔往陌生的國度,那帝國最新版圖,冰天雪地的北國—滿州。
鍾理和將自己與台妹私奔的歷程,寫作成為短篇作品〈奔逃〉,而故事當中相約的五分車站,距美濃竹頭庄騎行自轉車大約一小時的車程,約莫是今天的旗山車站。
透過鍾理和作品去認識 1930 年代轟動於旗山、美濃的私奔史,更有趣的是文學裡裝載的糖鐵五分車與殖民地時代的社會關係。
五分車站裝載的秘密
旗山五分車站建於大正二年 (1913),於大正四年 (1915) 年落成,恰好同一年的年底 12 月15 日鍾理和誕生。這個同年的巧合,讓我開始逐漸探究鍾理和文學與五分車,以及台灣糖業的某些巧妙關聯。
在鍾理和的文學故事中,五分車扮演一個非常重要的舞台場景,不管是早期作品或者是晚期戰爭結束後的台灣農村,故事都從五分車站開始說起。
〈奔逃〉中描述男女主角相約私奔離開故鄉;或是〈竹頭庄〉描述在戰後歷經艱難回到闊別十年的故鄉;又是〈貧賤夫妻〉,理和在台北松山療養院經歷手術與療養,生死契闊,幸運地再度回到故鄉與妻兒身邊,也可以是〈錢的故事〉,為前往高雄拜訪故友調頭寸,因搭乘五分車飽覽高屏溪沿岸風光,原先低沉陰霾的心情一掃而空。
理和與台妹當時所搭乘的火車,俗稱「五分車」,是日本殖民時代隨蔗糖業興起於島內的運輸工具。當時台灣南北縱貫線鐵路通車以後,糖業鐵路則扮演東西向交通輔助,一方面作為殖民經濟的命脈,另一方面,糖業鐵路樹枝狀的發展網絡深入內陸,也扮演載客與貨運的重要交通。
殖民經濟的命脈
在日本殖民時代,由製糖株式會社建築的私營糖業鐵路鋪設總和全長達到 2998 公里,幾乎是當時官鐵—縱貫線鐵道的三倍長度。
鍾理和文學舞台中反覆出場的五分車,是由大樹九曲堂連結旗山延伸進入美濃東北端的竹頭角的旗尾線,全長 39.4 公里,是糖業鐵道營業線中單一里程數最長的一條,沿線是甘蔗契作產區、由糖鐵運送兼做貨運載客。
生於昭和四年(1932 年)的老列車長張槃槐回憶,當時糖廠鐵道課下轄有運務股負責貨運部分,機務股負責駕駛與機械,養務股負責鐵道養護,又有分「道班」。運務股下面又有站務員、剪票員、賣票員、貨物司事,車長。
《台灣百年糖紀》描述製糖公司的經營原先從農場農務、製糖出口開始,而後逐漸多角化經營,終究成為殖民地台灣最重要的產業。例如以規模最大的虎尾糖廠估計,極盛時期有二至三萬工人為糖廠工作,影響的人口將近十萬人,糖業對台灣中南部的空間發展影響由此可見。
糖廠需要大量資本投入、設備與技術改進,為什麼殖民者這麼熱心要建立糖廠跟糖業鐵路呢?
糖業鐵道是殖民資本與掠奪式經濟的管道
明治維新後日本亟欲邁入強國之林,然而日本當時仍是依賴輕工業與為數眾多農民的國家,由於地狹人稠資源不足,亟欲向外擴張。甲午戰爭後取得台灣這個約當九州大小的殖民地,然而未料到領台初期的乙未戰爭,再度耗量鉅額軍費鎮壓新殖民地蜂擁的反抗軍。
甚至有人開始懷疑日本是否有能力扮演現代化的殖民強國,1897 年日本議會氣急敗壞的討論是否將台灣以一億賣給法國,殖民政府承受極大壓力。直到 1898 年,來了一個比較不急於武力征服的總督兒玉源太郎,當時民政長官後藤新平主導下,才開始策略性改革土地稅制,清查隱田增加稅收,發行公債對台投資公共建設以提供生產力,並鞏固經濟控制。
學者柯志明在《米糖相剋》一書中描述道,1904- 05 年的日露(俄國)戰爭,日本本國財政瀕臨崩潰,總督府被迫財政獨立(自負盈虧)。除專賣與海關收稅,總督府土地稅收增加 3.2 倍,等同財政完全以重稅加諸殖民地人民田賦,後藤長官也不得不自承這種方法「令人汗顏,絕非長久之計」。
為引進投資改善生產技術,擴大殖民地農業生產力與商品貿易,發展製糖事業成為殖民地發展的道路,為了招攬本國會社投資,殖民政府提供銀行貸款、租稅優惠與武力依靠,並特許會社壟斷性收購產區內的甘蔗,利用對日航運壟斷優勢,日本商業資本逐漸驅逐原本盤據的歐美列強商行,獨佔台灣外貿利益。
1910 年總督府官僚東鄉實在《台灣農業殖民論》描述當時的規劃,土地上取消大租戶(利潤歸於殖民政府),交通上南北縱貫線由官方經營,東西延伸內陸則仰賴的私鐵(糖鐵)交通網絡發展拓殖經濟,利用熱帶物產豐饒向外貿易,所得利潤再投資到殖民建設,廣興水利、投資教育提升人民素質,然後強化殖民的經濟,藉以晉升強國之林。
台灣糖業逐漸壯大,除了完全供給日本本國外,還能佔據中國市場,利潤節節上升。在1912 年糖出口占台灣出口商品將近 50%,而且砂糖消費稅達到 1200 萬圓。殖民地的糖業獲利之肥厚,使得日本又在 1914 年把砂糖消費稅從總督府手中收回。
藉由第一次世界大戰歐洲列強打的頭破血流之時,完全掌握太平洋市場,達到第一次極盛階段,而原有之台灣本地資本則只能選擇與殖民資本合作(獻媚)或者自行尋找其他小型投資事業如碾米廠、製磚廠、布莊。
殖民經濟形塑的反抗意識
總督府雖藉由製糖事業順利帶動台灣的殖民的經濟蓬勃發展,然而,在武力保證下的糖業會社資本壟斷、使得其與本土資本及農民的衝突矛盾也日益升高,越來越多的土地集中到會社、而壟斷制度使得農民發現它們沒有任何抵抗能力。
鐵道帶來交通與物流的擴張,也使得物產貿易與掠奪顯得更加便利。1930 年代帝國主義與殖民者信奉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在國際蔓延,相對的則有另一股世界性的反抗思潮抬頭。馬克思主義認為殖民支配被視同為透過資本化,最終以消滅本地傳統生產方式,取而代之以商品化、將農民納入雇傭關係以控制經濟剝削農民。
當時在殖民地台灣,一位知識青年受到這一股風潮的啟蒙,他間接影響了鍾理和走上文學路,他是鍾理和同父異母的兄弟鍾浩東,也就是後來前往日本留學、渡海參加抗爭,寄望藉由中國戰勝日本促使台灣從殖民桎梏當中解脫,最終走向社會主義革命道路的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
當時像理和與浩東兄弟這樣的知識青年,內心無疑是苦悶的。他們作為殖民地的臣民,一方面接受殖民者傳遞過來的現代化知識與生活文化,另一方面,還必需面對殖民體制當中的歧視與差別待遇、對於農民的剝削與壓迫。
而作為受殖民的台灣人,看到農村當中傳統舊社會的壓迫與封閉保守,在殖民地與舊社會的兩面作戰處境中,他們想像中解脫的彼岸就是「原鄉」,從漢文私塾中習得另一種文化的孺慕之情。鍾浩東後來從日本偷渡到廣東參與抗戰,他相信透過中國對日戰勝,台灣將得以解脫殖民地的桎梏。
鍾浩東對殖民地命運的反叛,也直接地刺激了鍾理和,無論是在愛情、或是文學事業上的執著與追求,都驅使其踏上理想的道路。
如果說文學裝載的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歷史的載體,那麼我們只要對寫作者、其經歷的時代、與社會關係與經濟背景稍加關注,便能稍稍窺見時人的思想與選擇。當我們對鍾理和,不同時代下的書寫,有進一步的理解與認識後,文學作為一種歷史載體,便更能彰顯它本身的意義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