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莉絲.霍夫曼(Alice Hoffman)
好多地方都有這麼一座繁華明亮的大城市。別處見不到的這裡都有,家鄉不能實現的夢想,這裡都能實現;一切皆有可能,什麼都不誇張。然而,儘管你見它如此耀眼,你不知道的是光芒其實只照在一部分人身上,還有另外一小群人縮在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們是所謂「不一樣的人」。
不一樣的可能是宗教信仰,社會階級;可能是來自國外的異鄉人;有窮人,女人,小孩。然而與其說他們遭到歧視,其實更像被漠視。邊緣人彷彿隱形了,無人看見無人聽見。但也許隱形更好,因為一般人注視著他們的眼神並不友善。
人們最常用的辯解就是:有那麼嚴重嗎?未免太敏感了。但你代表的是一般大眾,是「多數」的那一方,並沒有被推到邊緣,不曾感受到那麼深的絕望。也許你不知道,有些人跟你一樣是向光動物,卻只能在黑暗中渴望著光。他們時而在黑暗中發出求救的呼喊,時而試圖擠到光底下,但能成功的人很少。
《奇蹟博物館》說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時值一九一一,來自烏克蘭的難民艾迪,以及在怪胎秀中表演的柯萊莉,兩人捲入當時震驚美國的嚴重事件――三角成衣工廠火災。小說創作的起因是作者艾莉絲•霍夫曼受報紙邀約,為火災的百年紀念撰寫文章。在九一一事件之前,紐約發生過最嚴重的意外就是這場大火,共一百四十六人死亡。
死傷會如此嚴重的主因是逃生路線遭到阻絕,工廠老闆認為員工總是偷懶,索性鎖上工廠門,使得起火時工人困在裡面、無處逃生。又因雲梯車無法伸到高樓,才釀成這起可怕的悲劇。不堪火燒煙嗆的女工紛紛跳樓,希望求得解脫。
當時的慘況皆被相機記錄下來――許多束手無策的警員、消防員和路人抬頭仰望上方,而堆積在他們腳下的便是一具具再無動靜的屍體,鮮血染紅了腳下的路面。
一開始,墜落的女孩像鳥──耀眼的金絲雀、雪白的鴿子、身穿絨領大衣、俯衝而下的烏鶇。但當她們撞上混凝土,可怕的現實終於揭露──她們的肢體斷裂,在無助佇立的人群面前衝向死亡。艾迪身旁的一名警員發出呻吟,離開現場,雙手緊緊摀住臉。
他們沒有任何方法能救那些已經跳下來的人,也沒有技巧能習慣眼前發生的現實。攤開的救生網一點用處都沒有,軀體直接落穿網子,許多絕望的跳樓者一路翻滾,翻過裝在人行道旁的玻璃地窖燈,落進下方的地下室。
來自二十連軍旅的消防員盡力把大樓浸溼,使得街旁的排水溝變成河流。燒焦的個人物品四處散落,火燄像刺人的蜜蜂般繼續在空中迸燃。八樓和十樓的倖存者呆愣無神地擁在一起。
艾迪一手遮眼,好讓視線不被熱浪模糊。
他就連那個毀滅現場的一小部分都看不清楚,於是回去看相機,去注視那個更為真實的視野,不致沾染上人流露出的恐懼與懊悔。但他眼前看到的只有災難的慘狀,鏡片下所見也與艾迪用肉眼看的一樣模糊。透過相機更難抓到好的視野,因為對焦更加銳利,而且相當受限。
女孩和一些年輕人繼續聚在窗邊,他們先往外看,然後才閉上雙眼、縱身一躍。人群的上空不斷有漂亮的年輕女孩接連飛落;扭曲的逃生門仍立在旁邊,對著天空射出帶有硫磺的金屬碎屑,回聲恍若砲火。
除此之外,只剩打在大樓上的水柱流到街上的悲慘瀑布聲。不要多久,艾迪已經站在一窪不知何時淹上腳踝的黑水。就在那時,他看見一輛有司機駕駛的汽車將那些工廠主人帶走,後方還跟了一輛由兩匹黑色駿馬拉的馬車。
老闆和合夥人全都攀上屋頂逃生,然後設法逃到隔壁工廠的屋頂。艾迪移動相機,捕捉到一名老闆正注視著燃燒工廠的畫面,但下一刻,那人就被一位年輕的黑髮男子拽進拉上窗簾的馬車。艾迪在瞬間以為自己認識那名年輕人—僅管這不太可能。
他不認識那個家族裡的任何一個人。
他打過交道的人之中沒有一個會穿著海狸大衣、坐在有天鵝絨窗廉的馬車裡,冷眼旁觀外面的女孩躍向空中;沒有網子接住她們,沒有任何救贖,沒有馬車來帶她們離開。
那時路旁已有許多遺體,就連那些每天面對死亡的強者—譬如消防員和警員—也一邊工作一邊哭泣。艾迪做著自己的工作,但在拍攝墜落的畫面時,卻有一種處在世界末日的感覺。就算艾許大樓下方的地面裂開,將他們全都帶入烈燄地獄,也不會讓這一天相對稀鬆平常。
雖然現在只剩烈燄在悶燒,艾許大樓的高熱從兩個街區外還是能感覺到。
即使有越來越多人被吸引而來,目睹這座城市史上最慘烈的工難,群眾仍靜默無語。艾迪拍了一張又一張,停不下來。他滿腔的憤怒堅持要他記下這場災難的一點一滴。他待在華盛頓廣場街的那幾個小時中持續站在燃灰和水裡,失去了疏離的能力。所有在過去不曾感受到他人失落的時刻,現在全都回過頭來糾纏他。
艾迪看見的不僅是黑與白,還有黑白之間的所有陰暗。
隨之而來的一切令人十分煎熬。在混凝土上流淌的紅水確實是血,散落在石板路上的白色碎屑確實是人骨;女孩和幾名年輕壯漢的屍體好像會發光,每具屍體上都閃著光芒。新失去生命的悲痛彷彿鑲上了銀邊。因為由高處墜落,多具屍體的情況不忍卒睹,被派去搬運屍體、綁上標記讓人指認的警員都嚇壞了。
就連警力中最堅強的人都拚命吸著氣,免得脫力又無法呼吸。
那年的紐約並不安穩。成衣工廠大火後數月,林立許多知名遊樂園的柯尼島也發生火災。這兩場火彷彿一首曲子的開頭與結尾,譜出一段有些幽暗又溫暖動人的故事。書中的主要角色都不是「一般人」。
人魚女孩柯洛莉從小住在怪胎秀的表演場所「奇蹟博物館」,每日穿上假魚尾在大水缸中游泳,對著付錢來觀賞的人張牙舞爪。人魚女孩不上學,不能單獨出門,除了和她一樣「奇怪」的人外,沒有別的朋友。她很寂寞,也想自由地探索世界,卻只能在父親不在的時候偷偷溜到其他遊樂園玩,或是趁夜去哈德遜河游泳。
一開始博物館帶來新奇的感官刺激,他們收入優渥。然而人類是容易厭倦的動物,當博物館的財務出現危機,父親便在夜晚讓她私下為有錢人表演。腦滿腸肥的富商登堂入室,斜靠著軟軟的沙發、手端紅酒觀賞她在魚缸裡憤怒又羞愧地游動。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柯萊莉下定決心要離開,她要逃離父親、逃離這座水做的牢籠。
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來自烏克蘭的艾迪偶爾也會在哈德遜河岸邊逗留。他是個外來移民,從未融入這塊島嶼。他把自己的本名「以西結」改成「艾迪」,期望能就此丟棄不想要的過去。就他而言,換名像一種儀式,甚至能因此牽動命運。改換名字的瞬間,就像將自己獻給了紐約,用一種虔誠的心希望能獲得成為曼哈頓島民的身分。
艾迪是的工作是攝影記者,但拍攝的卻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物――殘酷的凶案現場,冷血殺人魔遭逮捕時的冷笑,瘋狂否認罪行的嫌犯。這些可怕的畫面在艾迪眼中只是顯影後的色塊影像,他不像其他人一樣會被影響。至於原因……也許是在烏克蘭逃難時,他跟著父親一起穿越迷宮般的森林,出來時卻把情感給忘在裡頭了。
除了兩個主角外,最諷刺的角色便是狼男莫里斯。莫里斯先生出生就全身長毛,所幸家境優渥,他除了被關起來不能見人外,其餘一概不缺。他是個有教養的紳士,飽讀詩書,彬彬有禮。然而儘管不愁吃穿,他還是渴望自由。在所有城市中他最想去紐約,希望能自在地走在曼哈頓的陽光之中,或盡情地在布魯克林淋一場雨。
至於為何是那裡?因為那是惠特曼深愛的城市,因為紐約是如此多元。他想,如果是那個地方,像他這樣的人必定能獲得接納。但這是一廂情願的樂觀想法,是未經檢驗的魔術幻象。
在他抵達之後,驗證真假的時刻就來臨――他在紐約的第二天就在街頭被當成怪物,狠狠毆打,聞聲而來的警察也不勸阻,反而在他被打到失去意識後給他上了手銬,關入牢中。
他遇到前來尋找「奇珍異獸」奇蹟博物館館長,並接受他的援助――只是,所謂援助卻是被在關在鐵籠裡,像野獸一樣對著來觀賞的人亂吼亂叫、搖動柵欄。這個本以為能張開雙臂迎接他的城市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終歸還是要他按照外在形象,上演一場野蠻怪獸的劇碼。這城市中沒有人想知道他讀了多少書,是如何溫文儒雅,還能隨口吟出惠特曼的詩句。他們只看見一頭高大的狼人,並因此恐懼尖叫。
艾莉絲•霍夫曼的筆法特出。她寫現實世界,卻處處充滿不可思議的魔幻色彩;她描寫戲法與魔術,卻沒有煽情與驚嘆,不多加渲染,像是述說一起平凡無奇的日常事件。
不知不覺,虛構故事好像不再是虛構,人魚女孩和攝影記者好像真的存在,他們的身影穿插在維基百科對這兩起火災無情緒起伏的描述文字中。艾莉絲•霍夫曼深刻描寫城市與人的黑暗面,寫得讓人覺得失去一切希望;但她又筆鋒一轉,提點出黑暗中依然有微弱光芒,讓人不致放棄信仰。
大城市可以蹂躪小人物,有錢有權的人有能力壓榨窮人。工廠大火之後,即便街頭運動不斷,工廠老闆依舊因證據不足獲判無罪,這結果的確令人沮喪。但吃敗仗的官司卻不是最終結局,勞工因此團結,一場悲劇成了讓人齊心同力的催化劑。城市對人的傾軋來自於集體力量,但小人物可以一點一滴改變大城市。奇蹟可以親手創造,命運可以自己改變。
於是在這半是虛構、半是真實的故事裡,你突然在意起人魚女孩最後能否找到自由,烏克蘭攝影師能否在異鄉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狼男莫里斯何去何從?還有那些黑暗中的向光動物,是否發展出自己的生存之道?
一面閱讀,一面真心期待他們能獲得奇蹟,就像期待自己也能獲得奇蹟一樣。因為他們雖跟我們不同,卻又非常相似――想離開家庭箝制的少女、不夠社會化、孤僻又悲傷的男孩,以及……也許其貌不揚,內在卻比誰都美麗的人們。
我們在這些「怪胎」與「邊緣人」身上找到自己,總覺如果他們擁有了光,我們也就擁有了光。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出版之《奇蹟博物館》 我們不斷在黑暗中尋找光 在殘酷的現實裡 尋找奇蹟 所有祕密都該分享出去, 所有奇蹟都要接受質疑。 不要相信你的眼睛。 因為傲慢, 因為愚昧, 因為恐懼, 人會看不清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