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況
運動、遭遇、宣言 ── 論巴迪悟的愛情本體論與現代性三法則
根據法國哲學家巴迪悟的本體論,愛情並不是純屬主觀個人的情感欲望,而是一個「真理」過程,產生於某個情境中兩個軌道的偶然遭遇。此一純粹遭遇的「事件」構成了「兩個位置的分離選取」:男性位置與女性位置。此「分離」是一種「空」的間距運作,指向踰越整體情境之未知數。
愛是一個純粹遭遇的「事件」,通過「空」之間距而構成「雙」的「性別化」過程。愛更是在事後對這兩個位置進行回顧性的命名與宣示,這就是「愛的宣言」:「我愛你」作為兩個位置的宣示命名與固定確認!愛作為一個「真理」過程,就是對純粹遭遇「事件」之事後「宣言」的「忠誠性」過程!
延伸巴迪悟的愛情本體論,吾人推演出「現代性」的三個愛情法則:運動,遭遇,宣言。
在「現代性」的「內在性平面」上,戀人成為一個純粹在空間場所中移位的運動者,偶然機率碰撞的遭遇者,無可挽回的時間之衰竭疲乏的哀悼者,如一句法國諺語:L’amour fait passer le temps, le temps fait passer l’amour.愛使時間流逝,時間使愛情流逝!巴迪悟從貝克特的小說發掘此現代戀人的「三合一」形象,推許其為最好的愛情小說。吾人則選擇杜哈斯的小說《愛》,張愛玲的散文〈愛〉,王國維的詞〈蝶戀花〉(百尺朱樓臨大道),來詮釋印證這三個現代愛情法則。
從張愛玲的〈愛〉到巴迪悟的愛情本體論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罷,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句:「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張愛玲:〈愛〉(張愛玲,75)
張愛玲寫過多少曠男怨女愛恨糾纏的傳奇情事,為什麼唯獨這篇三百餘字的小敘事被題為〈愛〉?這樣一段什麼也沒發生,純屬偶然與徒然的無端遭遇也可稱之為「愛」?吾人發現,法國哲學家阿南.巴迪悟(Alain Badiou)以「事件」為核心的愛情本體論,提示了可與張愛玲的〈愛〉相互對照印證的思考線索。
巴迪悟首先指出:愛並不是個人主觀層面的情感、欲望、思念,而是一個「真理─生產」的過程(processus de la vérité-production),產生於一個純粹遭遇的事件,作為對「情境狀況」一個偶然與額外的補充(supplément hasardeux à la situation)(Badiou 1992: 263)。
在哪裡,兩個軌道遭遇交會,產生兩個位置的分離選取(disjonction des deux positions)(Badiou 1992: 257-258),男性位置與女性位置。此「分離選取」發生在兩個位置的「間距」(intervalle)之「空」(vide)中,有如一個情境狀況中的「未知」(l’insu)。(Badiou 1992: 269)
依照巴迪悟,一個既與的情境狀況,有其「建制之知識」(savoirs établis),而真理之生產作為一個事件性過程,就是在情境之核心如鑿洞般挖出一個逼臨「空之邊界的「事件性位置」(site au bord du vide),作為該情境之「未知」或「非知識」。(Badiou 1992: 269)
在愛情的真理過程中,此「非知識」就是兩個「性別化位置」的分離選取,這意味著:站在男性位置者永遠無法掌握女子位置之「知識」,反之亦然。
準此,「愛」作為「真理─生產」過程,並非「一」的結合,而是「雙」(le Deux)的分離,就是藉由「雙」之間距的「空」所產生的「性別化」過程(sexuation),被一種事後回溯性的命名(nomination rétrospective)所傳喚,一旦遭遇的事件褪色消失。這就是「愛的宣言」(déclaration d’amour):
愛的宣言將一個詞置於情境中流通,這個詞提取於分隔男性位置與女性位置之無端間距(l’intervalle nul),「我愛你」使兩個人稱代名詞連結並列,「我」與「你」,原本依照情境中的分離選取是不能連結並列的。愛的宣言命名般地固定了遭遇事件,如同將分離兩個位置的「空」當作其「存有」。(Badiou 1992: 263)
延伸巴迪悟之論點,我們可以說:所有愛的宣言都是後見之明,總是說得太遲,而且近乎空洞多餘,言之無物。如果兩人已確定彼此相愛,心心相印,又何必再說「我愛你」;如果彼此都不確定,或純屬單戀,說「我愛你」則更屬唐突無意義。「我愛你」作為一句表白是近乎無意義的廢話,卻是一句不得不說的廢話。正如巴迪悟指出:
愛是對於原初命名的無休止的忠誠性(fidélité)。這是一個實質過程,重新評價經驗的整體,一段一段地遍歷所有情境狀況,依照其與「雙」的命名設定的關連性與去關連性。(Badiou 1992: 263)
一切要素都有了,於是我們了解為什麼張愛玲要去敘述一段什麼都沒發生的無端邂逅,並名之為「愛」!反之,巴迪悟的愛情本體論的隱晦奧義亦可透過張愛玲的〈愛〉而得豁然開朗之具體例示!
準此,〈愛〉開場的第一句表述「這是真的」就不僅是宣稱一段軼聞之「真人實事」性,更是在宣稱一個愛的「真理─事件」!整篇敘述呈現一段無端邂逅構成了兩個位置之「雙」的場景,作為附加到這名女子一生情境的一個額外偶然的補充。
鄰家男孩的唯一對白:「噢,你也在這裡嗎?」蘊含著「我也在這裡」,作為對兩個位置的分離選取予以確認固定的命名活動,是不折不扣的「愛的宣言」!
作為一句什麼也沒說的廢話,其空洞多餘正好傳喚見證了兩個位置的間距之「空」以及整個情境之「未知」:「噢,你也在這裡嗎?」發出了最純粹的「愛的宣言」,因為它宣示了兩個位置之分離選取的純粹狀態。而這名女子之後歷盡滄桑,卻仍不斷追憶這段偶然無端的邂逅,因為正是這純屬徒然與枉然的追憶,見證傳喚了對兩個位置之「愛的宣言」無休止的「忠誠性」,作為對她滄桑卑微一生之整體性的重新評價,即使是依循一種與兩個位置之設定純粹「去關連性」的方式!
愛是一個純粹遭遇的邂逅事件!我們發現,《詩經》唐風的〈綢繆〉對愛的純粹邂逅作出最淋漓盡致的抒情表達: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詩經》103)
這首〈綢繆〉或許是「邂逅」一詞最古老的來源。我們發現,將它與張愛玲的〈愛〉以及巴迪悟的愛情本體論並讀,相互對照印證,足以形成異曲同工,深刻動人的呼應共鳴!
根據巴迪悟的本體論的真理─事件觀:真理的生產是一種超乎主觀情感的事件性過程,卻可以產生特有的情感報償。愛的真理過程的情感報償是一種「幸福」(boneur)。「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正是表達一場難以置信的「邂逅」所產生的令人驚嘆不已的「幸福」感。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正意味著:真是太幸福了,簡直是幸福到不知道該怎麼辦!而產生這無比「幸福感」的,是「今夕何夕」這令人驚嘆的X。這個X首先就是「良人」,就是邂逅的對象本身,那最美好的人兒。然後是「邂逅」的事件本身令人驚嘆(今夕何夕?見此邂逅)。最後是「粲者」。「粲者」是誰?「粲者」,發出燦爛光芒者也。因此「粲者」不是誰,不是某人,而是今夕邂逅的這個「良人」,今夕的這場「邂逅」本身所發出的燦爛光芒,令人驚嘆不已!
能發出如此燦爛光芒者,就是巴迪悟所說的「愛之真理」!愛的「真理─生產」作為兩個軌道的純粹遭遇,就是這照亮「今夕何夕」的「粲者」!唯有愛之真理的燦爛光芒才能產生這令人驚嘆不已的「幸福感」,幸福到不知道該怎麼辦:「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因此,良人,邂逅,粲者,都是「今夕何夕」中令人驚嘆的X,三者是同一個X,卻是同一個X的三個不同「向度」,構成一種層層剝露的漸進秩序:「良人→邂逅→粲者」,對應著「對象→事件→真理」。
換言之,《詩經》〈綢繆〉賦予愛情本體論之「對象→事件→真理」之過程結構一個「良人→邂逅→粲者」的完美抒情形象,張愛玲的〈愛〉則將這「今夕何夕」的完美抒情形象開展為一個完美的敘事:「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彷彿有一道偶然交會的幸福之光照亮她歷盡滄桑的卑微一生!
整個故事就是一個不斷重複「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之原始驚豔場景的幸福敘事,不斷回到那令人驚嘆,幸福到不知道該怎麼說的X:「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如此邂逅何!」「如此粲者何!」而這不知道該怎麼說的驚嘆最後也只能是沒別的話好說,說了等於沒說的一聲輕嘆與一句廢話:「噢,你也在這裡嗎?」「你也在這裡」作為兩個位置之命名的愛的宣言!
這正是張愛玲的「現代性」,平凡無奇的「噢,你也在這裡嗎?」是對愛的真理光芒之「粲者」唯一的命名與定位!
本文摘自聯經出版之《思想與明星:中西文藝類型的系譜與星圖》 標示華人學界對當代法國哲學與歐陸思潮之理解詮釋、 運用延伸之最高理論水平。 本書之旨趣: 在一個沒有思想也沒有明星的時代, 讓思想與明星重新遭遇邂逅, 勾畫不同的思想體系與明星形象如何遭遇碰撞, 排列組合出新的思想形象與理念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