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德烈‧紀德 (André Gide)、導讀:阮若缺
《如果麥子不死》導讀
紀德在《如果麥子不死》(Si le grain ne meurt)第一部裡,最後是這麼說的:
儘管多麼想忠於事實,回憶錄永遠都只能呈現一半的事實,因為一切都永遠比說出口的來得複雜。或許只有在小說中,才更貼近真事實。
與其追究《如果麥子不死》這類自傳體小說(或回憶錄)的真實性或虛構性,意義不大,倒是能否體會作者想盡可能誠懇的「自然流露」,才是他所樂見的。
他甚至說,其實自己二十歲時寫的成長小說《安德烈‧瓦爾特筆記》(Cahier d’André Walter),便是他人生的總結,照這麼說,其他作品僅是不斷的複製、微修(或維修)。
那麼這個由新約聖經約翰福音第十二章的標題:「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粒子來。」是否代表了過去種種有如昨日死,以後種種宛如今日生?紀德終於「遊後重生」了。
就讓我們一起去發掘它吧。
首先,我們也發現本書第一部與第二部比重懸殊,內容不甚調和,其實這並不足為奇,因為第一冊是寫於1916年,而第二冊則在1919年春天完成,這三年期間,紀德的生活產生了莫大的變化。第一部分作者詳述童年及青澀青少年與家人和朋友相處上發生點點滴,狀似伏筆;第二部分則加重著墨個人性向的蛻變,以及個性上的成長。
小說一開始,紀德就對父母雙方的家庭背景做了詳細的描述,我們不難發現,位於北方母親家族的經濟環境較為優渥,為基督教徒;而位於南方的父系家庭,則是布爾喬亞階級,天主教徒,而且出了他父親這位法學教授。
事實上,他是獨子,集家人寵愛於一身,自幼即衣食無慮,和母親一同享受許多藝文方面的陶冶,且受其影響甚鉅:他非常注重兒子的文化修養,尊崇音樂、繪畫和詩,盡可能的啟發他這方面的鑑賞力及判斷力,還讓他學鋼琴,且畫家表哥亞伯特對紀德繪畫上鑑賞能力的增長也助益良多。作者兒時母親常帶他聽音樂會,他的鋼琴啟蒙教師生動地詮釋樂曲,使整支曲子如對話或故事般有趣。
紀德認為,除了言語之外,手指也足以藉著彈奏鋼琴傳達心裡的感受。成年後就連他到非洲旅行時,還曾將鋼琴大老遠的運過去,而真正令他醍醐灌頂的鋼琴恩師,則是馬克‧德拉努斯,後者還曾想說服紀德母親,讓他成為音樂家。後來他們倆人,亦由師徒關係,成了忘年之交。
紀德個性溫馴、文靜,最討厭打架,當然也知道自己瘦弱的身軀,是打不過人家的。而他卻在學校,甚至放學後曾數度遭同學霸凌,這也是造成他畏懼上學、放學的原因。尤其他背頌詩歌時充滿抑揚頓挫,得到老師的讚許,從此更成了同學訕笑、痛打、圍毆的對象。
後來他得了天花,接著又是神經衰弱症、頭疼、脹氣……也不知是真病還是裝病,顯然這位富家公子不適應工廠式的集體教育,有這些生理反應也不足為奇。這也許亦塑造了他遇事退縮、孤立不群的個性。
而紀德的文史哲素養,是有賴家教還有個人的學習和早熟,也只有他得天獨厚的家庭環境,才能支持他悠遊閒散的求知歷程。他喜歡隨興自由閱讀,在《如果麥子不死》中,他曾提到巴爾札克的《人間喜劇》(La Comédie Humaine),其中最愛的是《龐斯表弟》(Le Cousin Pons),且一讀再讀。
此外,他也常翻閱《百科全書》(L’encyclopédie),聖伯夫的《星期一漫讀》、《筆記》(Cahiers),也是他的讀物,而學科性、難消化的艱澀書籍,反而特別喜愛,甚至深奧難懂的哲學篇章也不放過,如《論色慾》(Traité de la Concupiscence)、《認識上帝與認識自己》(De la Connaissance de Dieu et de soi-même)、《藝術哲學》、《論智力》等。他亦研讀叔本華、史賓諾沙、笛卡爾、萊布尼茲、尼采等大師的作品。此外,外國文學作品紀德也都涉獵,譬如《英國文學》、海涅的《詩歌集》。
他勇於嘗試、冒險,最重要的是能夠自由地思想。而作者父親藏書室中的戈蒂耶全套詩集,他也拿來唸給母親聽,其中的希臘文與拉丁文書籍,更是他吸收知識的寶庫來源之一。尤其在《如果麥子不死》第二部裡,紀德運用了許多希臘、羅馬神話還有聖經的典故,暗喻自己的心路歷程,這些都是足以令讀者感受到他對這三股文化的精熟度。
如他自比為遭普羅米修斯般的煎熬,因盜火(觸犯禁忌)觸怒了天神宙斯,被鎖在山崖上,任惡鷹啄其肝,然而次日肝又長出,卻得日日遭受被啄肝之苦。後來又將決定出發遠行,發現非洲大陸的壯舉,在形容成朝向尋找「金羊毛」(le toison d’or)(稀世珍寶),希臘神話中,象徵財富、冒險,對幸福與理想的追求。
形容他於當地「走出死亡陰影的幽谷……進入到一個新生命」的那一段,又自比為十六世紀義大利詩人塔所(Tasso)所寫故事中的十字軍勇士李納爾朵,走入阿米達花園,因驚異與炫惑而渾身顫抖,剎那間觸動了他的聽覺(聲音)、嗅覺(香味)、視覺(色彩),感動到喜極而泣。又,當他懷著重生秘密回法國後,首先感受到的是如聖經中耶穌門徒與好友拉薩爾所體會到的那種「討厭的焦躁」。
而他卻把自己冒失挑弄瑞士女清潔工,臨陣縮手脫逃的行為,比喻成聖經《創世紀》中的瑟夫,遭一有夫之婦挑逗,嚇得躲避求饒。而當他在道德與宗教上產生疑慮,天人交戰之際,又把責任推給基督來仲裁,由祂去解決酒神戴奧尼索斯(代表放縱與脫序)和太陽神阿波羅(秩序及嚴謹的象徵)的爭議。
紀德雖然飽讀詩書,並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但他當然也不是聖人,他的表哥亞伯特,是個坦率直爽的人,就曾指出他看不出紀德除了對自己之外,還對甚麼人事物感興趣,這是自私者的特性,不折不扣的自我中心者,他的「壞習慣」—自慰—其實也是種自戀的體現。
再者,紀德從小就被灌輸社會階級觀念,只能跟「門當戶對」的人來往,他年少時確實也聽從母親的教誨,不去深究。然而一趟豪華的非洲之旅,也打破他的部分封建思想,啟發了他人道主義的思維,但卻跟母親固有的想法大相逕庭。
更關鍵的是,他和當時聲名狼藉的王德爾,在非洲巧遇的那一段,則為作者人生中極大的轉捩點,對他而言,這是他生命裡的另一類突破和解放。
本來仍對自己性取向不清楚的他,在這趟追求幸福、自我放逐的日子,得到了不少啟發。他肯定友誼的重要性,在與清教徒母親臍帶的割捨、和與基督教的訣別上,也做了某種程度的了斷。
雖然他一路水土不服,不斷生病,但也不願回頭,反而大膽與妓女交媾,和北非小咖啡館裏伺候客人的阿拉伯小鮮肉「咖瓦弟」(caouadji)玩性愛遊戲,在比較之後,確定得自己的性癖好,從此並食髓知味。
又,王德爾雖真誠,但有時會誇張做作,不過因為在異邦的相遇,黃湯下肚終於摘下面具,毫不遮掩的流露本性,且因發覺原本害羞自閉的紀德,其實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而耐人尋味的狂笑不止。兩位才子之所以能如此放浪形骸,也就是因為遠離了那壓抑做作的西方藝文圈,在異鄉才得開誠布公的恣意戲耍。
然而紀德聲稱對表姊艾曼紐(即瑪德蓮)的情感,似乎有所矛盾之處。
他原本是因為阿姨的不貞,基於愛憐,於是誓言要保護艾曼紐,並好好疼惜她,甚至在求婚遭拒後仍堅信終有一日能贏得美人歸。他後來確實如願,卻提出了靈肉分離的理論:與艾曼紐是「柏拉圖式」的愛情;青春的男性肉體,才是他的最愛。
然而他並未考慮到妻子的感受,及發出的悲鳴,反因她將兩人多年來的書信燒毀而惱羞成怒,哭喪地責怪自己嘔心瀝血之作毀於一旦。像個被寵壞的自戀小男孩,一心只要他人付出、呵護、疼愛,將之捧在手心上,而非真正的敬愛對方。紀德在母親過世後四個月,不去顧慮近親聯姻未來生子的風險,迎娶表親的舉措,只令人不得不懷疑他僅是便宜行事想延續「母性家人」相伴的安逸感覺。
在閱讀《如果麥子不死》之初,第一個閃過念頭,可用來相比較的,可能是盧梭(Jean Jacques Rousseau)《懺悔錄》(Les Confessions),這在本書第二部,頁134處,作者亦提到前者。但在性格上更能與之相較的,應該是16世紀的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並非因為兩人性傾向雷同,而是如以下原因:
首先,兩人生活寬裕,都不必為五斗米折腰,這給了他們可自由成長和自由創作的空間。
第二,兩者都愛好旅行,因為它能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也可藉機觀察他者,並剖析自己。
第三,追求思想、生活獨立,一直是兩人的懸念,甚至不惜遠離妻小。
第四,珍惜兄弟情誼,也不忽視僅一面之緣的邂逅,且都是人道主義的擁護者。
最後,他們都喜愛討論自己,並寫下心得,也會坦誠載明自己偏好的藝文人士與其中原因。
綜合這幾項偶然的巧合,若兩人有幸生在同一世代,相信很可能成為莫逆之交。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之《如果麥子不死(逝世六十五週年紀念)‧人生二部曲之一》 因為誠實,他成了時代異端── 勇於指出常理的荒謬, 率先站上思考的前線, 一位撼動全歐洲的大師。 書寫只能呈現部分真實, 真正的真實永遠更複雜, 因此他竭力書寫自己, 完整揭露一位知識份子的心智成長歷程。 「人們希望孩童的心靈僅是透明而純淨, 我從小卻只在自己身上看見醜陋與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