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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秘密遺產──七十五年不間斷的身體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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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尼爾.佩奈克(Daniel Pennac)

親愛的莉宗:

妳已經結束我的葬禮回到家了,想必有點難過,但是巴黎在等著妳,妳的朋友、妳的工作室、幾幅尚未完成的畫作、許許多多的計畫——包括裝潢歌劇院,還有妳對政治的激情、雙胞胎的未來、生命、妳的生命。

驚訝吧,一到家就收到公證人R先生充滿公文用語的來信,宣布他持有妳父親指名給妳的包裹。

好傢伙,老爸死後留下來的禮物!

妳當然飛奔而去。然而公證人交給妳的是個多麼奇怪的禮物:不折不扣是我的身體!不是有血有肉的身軀,而是我悄悄寫了一輩子的日記(唯獨妳母親知道這事,最近幾天)。所以說,驚訝吧。

我爸寫日記!你是怎麼啦,老爸,那麼崇高、遙不可及的你,日記?而且還寫了一輩子!

女兒,這不是抒發個人心情的日記,妳知道我一向對於檢視起伏不定的心理狀態頗不以為然。

此外,妳在日記裡也找不到任何內容和我的職業、我的想法,以及我的演說有關這些東西,套用艾提安誇張的說法就是——我的「奮鬥」,全都不在這本日記裡。沒有任何屬於社交圈與面對世界的父親。都沒有。

莉宗,這日記只屬於我那獨一無二的軀體,千真萬確。

由於我一向不是個多麼「肢體派」的父親,所以這日記會讓妳感到更加意外。我不敢說自己的孩子、孫子從來沒看過我赤身裸體,但很少見到穿泳衣的我倒是真的,更別說逮到我在鏡子前面炫耀我的二頭肌。

糟糕的是,我也不認為自己有多麼樂於親熱。要我向你們——妳和布魯諾,說出自己的小傷小痛,我不如死了算了——現下已成事實,但也算壽終正寢。「身體」從來不是我們之間討論的話題,更別說,我還讓妳和布魯諾自己去面對身體上的變化。

可別把這個現象看成是漠不關心或什麼特殊的羞恥心;生於一九二三年的我,不過就是我那時代的一介中產階級份子,屬於仍然使用分號的一員,永遠也沒辦法穿著睡衣吃早餐;我就是得一早起來洗了澡、刮了鬍子、穿戴好當天的服裝才能露臉。

莉宗,身體是你們這一代發明出來的。至少在使用身體、讓身體成為注意力的焦點這方面是如此。

不過,要是說到我們的心靈和軀體所維持的關係,恰如百寶袋面對穢物排放機,其中的沉默不論在今天或是我那年代都同樣沉重。如果我們再進一步鑽研的話,也許會發現最知道害臊的,反而是衣服穿得最少的色情片演員,或是脫得恰到好處的人體藝術家。

說到這還得提一提醫生(妳上一次讓醫生聽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現在的醫生面對身體簡單得很,就是再也不碰它了。他們把身體當成細胞拼圖,身體是X光的、超音波的、掃描過的、分析過的,還是生理的、基因的、藥物的,以及製造抗體的工廠。

這個現代的軀體,大家愈是分析它、愈是暴露它,它就愈不存在。早已遭到廢除。存在和展示成反比。

我是為了另一個身體才每天寫日記;為了我們一路上的夥伴,我們生存的有機體。日復一日的記錄,這麼說也太過了;不需要以為它是鉅細靡遺的日記,它的內容不在於審查一個又一個的日子,反倒像是記錄一個又一個的意外。

(Source:The Shared Experience@Flickr)

(Source:The Shared Experience@Flickr)

說到意外,我們的身體是很大方的。

從我這一生的第十二年開始,直到第八十八年也就是最後一年為止,這中間時常會有大段的沉默,妳念的時候就知道了,在那幾段生命的沙灘上,我們的身體自然會被遺忘。然而只要我的身體向我的頭腦展示存在的訊息,他就會發現我手上拿起了筆,認真面對當天的意外。我運用手邊的一切,以最嚴謹的態度描述這些訊息,但不帶有科學研究的意圖。

我心愛的女兒啊,這就是我留給妳的遺產:它並不是生理學的論文,而是我的祕密花園,從許多觀點來看,其實也屬於每個人最大眾化的地盤。我把它交給妳。

為什麼指定給妳呢?

因為我愛妳。在我活著的時候沒有對妳說這句話也就算了,可是請務必接受我死後的這個小小心意。要是葛瓦還活著,我一定會把這日記交給他,身為醫生的他應該會覺得有意思,而且身為孫子的他會感到很有趣。我是多麼愛那個孩子啊!年紀輕輕就死了的葛瓦,以及如今成了外婆的妳,你們組成了我可靠的幸福行囊,是我邁向重大旅程前的臨終聖餐。

好了,情感抒發到此為止。

隨妳決定該如何處理這些日記本;如果妳覺得父親送給女兒這禮物並不合適就扔了吧,如果妳願意也可以交給家人傳閱,或是妳認為有必要將它出版。

若是最後這個選項,請務必隱去作者的名字——誰要當作者都無所謂,還得把人名、地名都改了,誰知道哪個段落也許就冒犯了某個人。

不需要全都發表,妳是沒辦法應付的。

再說了,這些年當中掉了好幾本,而且也有不少篇幅的內容完全是在重複,那些都跳過去吧;眼前我想到的,像是小時候我記錄自己做了多少引體向上,練了幾次腹肌,或是年輕的時候,把自己當成性生活的會計師,累積出一長串豔遇名單。

也罷,妳想怎麼做就全都隨妳吧,都好。

我是愛妳的。

爸爸

※※※※※※※※※※

親愛的莉宗:

接下來的四本,從三七年四月到三八年夏天,妳完全可以把它們跳過。

裡面只有我健身成果的表格(二頭肌、前臂、胸寬、大腿、小腿、腰圍……)。我在剛成為青少年的時候幾乎都在測量我的身體;一條布尺在手,我成了自己的人種誌學家和被研究的野人。

現在覺得很好笑,但我相信當時的自己確實一心一意要變成拉魯斯辭典中的那個筋肉人!自從童軍把我開除以後,每次放假紫羅蘭就帶我去畢亞克,在那兒我用砍柴與田裡的工作代替訓練。

馬內斯和瑪塔看著我這城裡的小孩覺得很驚訝,面對農村生活竟然會那麼認真。他們從來沒想過,我選擇的農務完全以鍛鍊肌肉為出發點:砍柴是為了二頭肌和前小臂,挑牧草是為了大腿、腹肌和背肌,追著羊兒跑與發狂地游泳是為了擴展我的胸肌。現在我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們,隱瞞了自己對理想未來的追求,但紫羅蘭可沒上當,沒有什麼能比和紫羅蘭分享祕密更令我感到幸福了。

對了,莉宗,由於我從來沒有對妳說過我的童年,我突然想到妳應該不太了解一開始這些充滿災難的情況:死去的父親、怒氣沖天的母親、遺棄在衣櫃裡的少年軀體,以及年僅十三的小子下筆有如一本正經的老學究。該是加幾句說明的時候了。

妳知道,我是來自末日的生命。

一次世界大戰使得無以計數的人在復員後苟延殘喘地活著,我父親也身列其中。他的心中充滿恐懼,肺部又遭到德軍毒氣的摧毀,儘管他嘗試要活下去但無能為力。他最後那段生命(一九一九至一九三三年),是他一生中最為英勇的奮鬥。我在他懷著重生的企圖中誕生。

我母親帶著拯救丈夫的念頭懷上了我。最能使他感到欣慰的莫過於孩子,孩子就是生命!

我可以想像他本來對這項計畫既沒心情也沒力氣,但我母親讓他適度地振奮了起來,於是我在一九二三年十月十日這一天得以出場。真是白費了心力,因為我出生的第二天,父親的病又加重了。母親不原諒我們的失敗,不論是他或是我。

我不知道我出生前他倆的關係如何,但母親滔滔不絕的批評至今言猶在耳。他「過分擔憂自己的健康」、「不夠振作」、「什麼都不在乎」、總是「待在自己的世界」、讓她「孤零零」活在這個世上,「什麼都得靠她去想、去做」。這些對將死之人做出的責備,乃是我童年熟悉的旋律。

父親從來不做回應。

想必是出於同情——辱罵他的是個不幸的女人;不過主要還是因為筋疲力竭,他的消沉讓她看作是某種陰險的冷漠。

這個女人沒有從這個男人那兒獲得她所期待的東西,由於某種多慮的性格,擺在她眼前的狀態足以讓人活在怨恨、蔑視與孤獨之中。

即使如此,她沒有離開。

那個年代沒人離婚,或很少有人離婚,或說比今天少,也或許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家,或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反正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由於我的出現沒有使我母親的丈夫重生,所以她沒多久就視我為長物,嚴格說來就是沒用的傢伙,也就把我扔給他了。然而我愛這個人。

我當然不知道他快死了,我以為他的緩慢是再溫柔不過的表現,為了這個原因我很愛他,由於我愛他,所以我模仿他的一切,讓自己看起來十足像個病懨懨的小孩。

我和他一樣,動得少,吃得少,我把自己的一舉一動比照他最慢的速度進行,我的成長沒有任何分量,反正就是專心致志地忽略我的身體。我也和他一樣,常常閉上嘴,要不就是以溫和嘲弄的方式表達,所有的事都用深長的注視看著它們過去,目光裡盡是無能為力的愛。

那時我有個睪丸一直拒絕現身,彷彿我老早就決定日子只要過一半似的。到我大約八九歲時,外科醫生不顧它的意願讓它就了定位,但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還是覺得自己的那一邊少了什麼。

母親把父親和我說成是她的鬼魂。「我真是受夠了這兩隻鬼!」

她每次把門摔上以後,我們就能在門的這一邊聽到這句話(她一輩子都在逃,但又始終留在原地,所以才留下了摔門的回憶)。

就這樣,我的前十年只有逐漸消失的父親陪著我。他面對我時似乎覺得抱歉,不得不在離開的同時把孩子遺棄在世上,因為人類的樂觀逼得他這麼做。不過他又不能讓我毫無防備地留下來,所以即使他很虛弱也沒有忘記要教育我,而且給的還不少,我希望妳能相信這一點!

他在世的最後那幾年意識逐漸消亡,而我的意識逐漸誕生,他最後的生命正是二者之間的瘋狂競賽。他要死了,但他兒子必須識字、寫字、知道陰陽性單複數的變化,要會數數、計算、思考、記憶、論理,還要恰到好處地閉嘴又不致少想了點什麼。這就是他的計畫。

遊戲?沒時間。再說,拿什麼體力玩呢?妳知道嗎,我就屬於沙坑邊上那種軟趴趴又怪裡怪氣的小孩,被他同類表現出的精力嚇得動彈不得。

「看看那一個,」母親用手指著我,「那是鬼的影子!」

嘿,女兒,妳那什麼表情!

知道嗎,我很早、早在識字以前,我就已經記住了許多寓言故事。父親和我會進行長時間的祕密交談,一起評論故事的寓意,他說那是我們的「小小哲學」活動。沒多久,他就在討論中加入了道德學家的格言,這些思想的水彩畫可以讓兒童從小獲益,前提是有人能為他做些注解,這正是老爸所做的,低聲為我說明,因為他的聲量愈來愈弱。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年之中,只能和我說悄悄話了。

不過,我想這也是因為他樂於用朋友間吐露知心話的方式,為我展現永恆的真理。於是我很早就擁有了淵博的知識,我把這些知識視為遺產一般珍惜,它們來自獨一無二的愛。

妳和布魯諾小時候常常笑我,因為聽到我在繫鞋帶或洗盤子的時候,用隨口哼唱的方式背出一小段蒙田 的句子、霍布斯 的幾句話、拉封丹 的寓言故事、帕斯卡 的箴言、塞內卡的名句(「老爸自言自語,他在自言自語!」),妳還記得嗎?那些全都來自我童年時期的小小哲學對話。

到了六歲,該把我交給學校的時候,父親堅持要把我留在身邊。學區督察是札丹先生,我媽把他召來要他反對我爸的計畫,結果他對我的程度、我們那些悄悄話的範圍與多樣性非常驚訝,他給了我們自行決定的權利。等到父親一去世,母親就直接把我丟給國民教育,入學測驗把我編進六年級。

我讓妳自己想像一下我屬於哪一類的學生。

還得加上我的知識品質,我書寫與說話的方式像本書(低聲細語猶如王室顧問,還會用讓人生氣的粗體字強調論述中的重點),老師們最欣賞的尤其是我一手完美的公證人字體,這一點出於父親嚴謹的要求。他總是說,要讓人看得懂,不要讓別人懷疑你是要用潦草的字體,隱藏某個沒有把握的想法。

至於下課時間,猜猜看,如果老師不來保護這條可憐的小蛇蜥,同學們會為牠帶來怎樣的命運。

父親的死讓我成了雙倍的孤兒。

我不只失去了他,還失去了所有他存在過的痕跡。他走了的第二天,母親就把所有會讓她想起這個男人的一切都一抹而淨——寡婦偶爾會做這種事,因為她們痛苦得瘋了,或是自由得醉了。他的衣服拿去教區送人,居家用品進了垃圾桶或拍賣場。就這樣我成了他的幽靈!

(Source:Thomas Fisher Rare Book Library, UofT@Flickr)

(Source:Thomas Fisher Rare Book Library, UofT@Flickr)

沒有任何、哪怕一丁點關於他的具體紀念,我在家裡晃蕩像個沒有實體的黑影。

我吃得愈來愈少,一句話也不說,對鏡子生出了十足的恐懼。

我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肉體,以至於鏡中的映像讓我覺得可疑(妳很機靈,常常發現我並不信任鏡子和照相機,我猜那是童年的恐懼造成的後遺症)。想到要從鏡子前走過,夜晚比白天更讓我不寒而慄,即使沒有一絲亮光能讓我看到鏡中的自己,我也沒辦法把鏡框裡有我影像的這件事從腦袋裡趕出去。

總而言之,親愛的女兒,妳老爸十歲的時候,體重沒有多少,問題倒有一堆。

所以母親才會先要我參加幼童軍,然後進入法國童軍團,試圖讓抽象的我從此擁有肉身。戶外活動和「體魄」!對我會有極大的好處(她說這句話時倒是沒有一絲諷刺)。

結果怎麼樣妳也知道了,敗得一塌糊塗。我們要是只帶著一顆睪丸開始奮鬥,那種地方可不是讓人功成名就的寶地。

可不,真正給了我實體、不因為自己體能感到羞恥、進而讓我成為愉快的帶種男孩的人,是紫羅蘭,她在我家打掃、洗衣服、做飯;紫羅蘭,馬內斯的姊姊,小喬、侯貝和瑪麗安的姑姑。我母親以驚人的速度消耗傭人的忍耐力;剛召來不久,就被安上所有可知的罪名走了。直到有一天,紫羅蘭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勇往直前,因為她祕密領養了在這個家庭出沒、如同幼蛆的小男孩。

我在她的羽翼庇護下長大。

法國童軍團為母親減緩了由於我的存在而給她帶來的痛苦,等到失去童軍的教導後,紫羅蘭成了長期取代它的唯一人選,遇上學校的長假,她就帶我到她弟弟馬內斯與弟妹瑪塔的農莊,度過夏季漫長的幾個月。那時,紫羅蘭只不過是個便捷的解決方法,卻是我童年時期唯一的愛。在日記裡妳會看到,許多事常常和紫羅蘭有關,而且絕非她的死所能限制。

好了,生平注解告一段落。妳可以重新回到重要的記載上了。

一九三八年夏天,馬內斯與瑪塔的農莊。

妳會看見我的狀況已經好很多了。

本文摘自貓頭鷹出版社之《身體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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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擁有國際聲望、聰明絕頂的嚴肅男人,
偷偷記錄自己從12歲到87歲的身體故事。
他把這些日記留給自己的女兒,
並希望能將日記獻給全天下女性。

不論我們或許多少知識,
有過多少經歷。
當我們面對身體的種種變化時,
我們終究都只是無措的孩子,
一個裝在身體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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