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贊波
每次,我在行走途中,都會與一條條或寬廣或狹窄、或平坦或顛簸的公路相遇,並最終被它們運向遠方,抑或運回故土。
中國有句老話,「要想富,先修路。」
誠然,道路消弭了空間的阻隔,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促成了商品和景觀的交換,增添了生活的品質與速率、廣度和深度。這是道路所饋贈給我們的禮物。
但我不認為這就是一條道路的全部。
就像在一條看似波瀾不驚的河流底層,既會有各種魚蝦和水草的生長,也會有暗流和漩渦的存在,在一條道路的背後,也一定會有一些我們看不見、想不到、陌生而未知的東西存在和生長著。
同樣是在旅途中,坐在各種交通工具上,我也時不時與一些正在修建中的道路迎面相遇。它們或者置身窮鄉僻壤,或者靠近繁華都市,卻不約而同地展現了一條道路未加修飾的雛形:骯髒,雜亂,破碎,無序,原始,封閉……放眼望去,滿目泥土,遍地廢墟,一片塵埃;灰頭土臉的民工們正彎腰在上面敲敲打打;挖土機或壓路機在旁邊轟隆不息地作業。
如果是夜晚,一盞掛在高處的高功率燈泡會像明亮耀眼的太陽一樣,照耀著這片白花花的工地,照耀著水泥灌地,塵埃升起,汗水滲出;將黑暗驅散的同時,又製造出新的人影幢幢。這樣的「人造風景」起先對於一位行走者和旁觀者來說,完全是一道獨特而陌生的景觀。
這些建造道路的人,他們是誰?來自哪裡?又將隨著道路的延伸去往何方?
這些道路,又是由誰掌控著它們生長的週期、軌道和方向?究竟連接著哪些此地和彼地?又會經過誰家的院落和墳塚?……這些問題,對於與它們匆匆擦肩而過的我們,始終是一個謎。
但並非所有人都想要一個謎底。
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這樣的工地景觀大量繁衍,頻繁出現,與它相遇的人慢慢對此見怪不怪;再加之,巨大的生存壓力催促著每個人馬不停蹄地奔波在各自生活的軌道上,無暇旁顧;因此既不會停下來對他人的生活進行想像與凝視,更談不上對它的意義加以思考和探究。
而我,這個有著大把無聊時光的行走者、記錄者,願意花上幾年時光去見證一條道路的從無到有、開天闢地,去紀錄這些和道路有關的人生之酸甜苦辣、悲歡離合。
總之,在完成我的處女作《天降》後,我想再拍一部紀錄片,講述一些人和一條公路的故事,我覺得它將成為一部名符其實的中國式「公路片」。
這個決定還跟我的朋友們有關。
早在我的少年時代,和我一塊長大的好友斌和就子承父業,在高中輟學後成了一名修路工人—他的父親是公路局的一名老職工。在和我的頻繁通信中,他描繪了他置身其中那嶄新且艱苦的生活。時隔多年,我仍然清楚地記得,他用幽默的文字向我講述上個世紀九○年代他在湖南雙峰縣內一個叫做「青樹坪」的鄉下工地生活—那時他在當地修建一條省級公路:
《築路》這篇課文,初中彷彿念過,如今才是真正人生裡的「築路」了。
彷彿當年知識青年大串聯、大插隊,我單位幾十號人全都駐在這裡,男女同事,浩浩蕩蕩。這是一個蚊類群居的地方,早晨上簡易廁所,共五個坑連通在一起,中間無遮羞的隔斷牆。那地方黑壓壓潛伏著上千隻「斷臍螟」,嚇得我不敢解褲帶。
更有甚者,大便掉坑中叮噹有聲,可與鄰廁女同胞之「便聲」同鳴。或偶爾急甚,卻五坑皆蹲著有人,各叼一煙,談笑風生,很有氣度。而我不敢加入,只有每每找幽靜僻遠之處,回歸自然了……住房磚質,有窗(不如說牆上一個一平方米的孔),釘了綠紗窗,卻有農田中見光而來的「火螞蟲」,進出自由,卻偏只進不出。
一個晚上下來,火螞蟲掉得屍骨遍地,足有一釐米厚,蔚為奇觀 !……每晚,與同事各提一桶,奔赴井邊,引吭高歌,匆匆忙忙,洗完身膚。之後,天黑下來,黑蚊子轟然之聲蓋過法國「幻影F1型戰鬥機」,所以只有縮守蚊帳的份了。
我常拿著別人家包鞋子的廢報紙,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工作是管一台柴油機,一台攪拌機;一個是轟隆隆之物,一個是龐龐然之物。機械修理,加水加油,很單調的生活。有對講機一台,價三千元,我們常用來互相罵娘和聊天。甚至每晚當電台廣播,輪番做主持人……(一九九五年六月十日)
就在那條蚊蟲出沒、生活單調卻苦中作樂的道路上,斌和為此獻出了整整三年寶貴的青春—「青樹坪」這三個字也在我們往來通信的信封地址欄上出現了整整三年。
三年後他又輾轉去了好幾條別的道路,從一名普通的道路施工員逐漸成長為一位工程項目的管理者,後來又親身經歷了路橋公司「改制」和「下崗轉型」等這個時代暗藏的陣痛。
他的少年以後的人生,完全可以分拆開來對應一條條道路的名字:其中既有普通的公路,也有高等級公路,當然,還有一條條高速公路。
道路的形式各不相同,遭遇的世事也紛繁複雜,但五味雜陳的人生況味估計大同小異。
我的另一位高中時的好友阿二,高中畢業後去了北方當兵,在退伍返鄉後,也輾轉進入了道路工程行業。但他用了一種截然不同於斌和的草根路徑,他走的是上層路線。據說他和省交通廳的高層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因此他的「轉包」事業做得風生水起。
總之,我對「道路」這個詞彙的初步認識,一半源於自己的判斷,一半來自朋友們傳遞給我的資訊和啟迪。然而,我對道路如何生長和壯大並無切身體驗,我幻想著當我帶上攝像機去往現場的那天,潛伏在內心且蠢蠢欲動的感受和思索,將和朋友們的經歷發生一種奇妙的呼應。
最終,我選擇了一條正在家鄉湖南修建的高速公路作為我的具體拍攝對象。
截至二○○八年年底,中國的高速公路通車總里程數超過了六萬公里,成為僅次於美國的全球第二。一張宏偉的國家高速公路規劃網正在緊鑼密鼓地編織,這張路網計劃把中國人口超過二十萬的城市和所有鐵路、民航、水路交通樞紐、重要對外口岸連接起來,強力推進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一份來自中國官方通訊社新華社的報導寫道:
在國家的支援下,我國高速公路建設加速延伸,年增長幅度之大在世界公路建設史上罕見:一九九八年末達到八千七百三十三公里,居世界第六;一九九九年十月,突破了一萬公里,躍居世界第四;二○○○年末,達到一點六萬公里,躍居世界第三;二○○一年末,達到一點九萬公里,躍居世界第二;二○○四年八月底突破了三萬公里,比世界第三的加拿大多出近一倍。
中國官方對這樣的數據和排名充滿著難以掩飾的自豪。甚至,連普通的中國民眾也對此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
在著名的「天涯」網路論壇裡,有個帖子起著非常醒目的標題:
世界高速公路擁有量排名,中國是印度的三百七十一倍,英國不及陝西省的里程。
這個善用對比法的帖子,很快引起了網民們極大的關注和討論。大部分人都激情洋溢,表達對自己國家高速公路建設的驕傲:
大國崛起 !
偉大的中國日新月異。
二○○○ 年以來,這個星球上基礎設施建設成就最突出、最輝煌的是中國。
這就是共產黨的好處, 如果是自由資本主義,窮地方根本不可能修那麼多路,因為不賺錢,回本慢。私人企業不會做這些虧本投資的。英國人還不瘋了,中國一個面積比它小、人口比它少的西部落後省份的高速公路都比它多。
來自中國不同省份的網民還紛紛跟帖,舉例自己家鄉裡高速公路的發展成績:
河南省是中國高速公路里程最長、最密集的省。
河北省高速公路通車總里程突破五千公里。
四川今天成德南高速、巴南高速通車剛突破四千三百公里。
浙江的高速里程由一百四十五公里到三千三百多公里用了十五年時間。
當然,也有極少數不合流的人,在狂熱的留言中說著不合時宜的「風涼話」:
高速公路收費站的數量能否說下先?
中國的高速公路收費貴得要命,為什麼不比比不收費高速路的里程呢?
中國是堵車里程最長的國家嗎?
但這些風涼話很快就淹沒在群起而攻之的唾棄裡。
無論如何,中國正在發生巨變,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高速公路中的「高速」一詞,完全可以用來形容這個「日新月異」的中國。二○○九年秋,中國政府剛剛實施「四萬億計劃」,藉以帶動內需刺激經濟,包括公路建設在內的基礎設施建設佔有相當重要的投資比例。「中國速度」、「中國奇跡」再一次為世界所矚目—雖然這個計劃可能引發的後遺症也備受詬病。
在我的家鄉湖南,這個經濟並不太發達的中國中部省份,也有大量資金潮水般湧入公路建設行業,高速公路建設正在全省各地如火如荼地進行—好像專為配合我的「公路片」拍攝而及時進行的豪華置景。
發展的規模和速度均遠遠超過了我的想像。
我在一張《湖南省「五縱七橫」高速公路網規劃示意圖》中驚訝地看到,湖湘大地上各種道路縱橫交錯,織就了一張巨大而炫目的「蜘蛛網」。
我知道,那些在現今藍圖中還只是一條條蛛絲般的細線,很快就會在現實中爭分奪秒、摧枯拉朽地生長,最終穿山越嶺、跨河架橋,變成一條條連接村莊和城市的通衢大道。
沒有誰能阻止它們的形成和壯大。
本文摘自八旗文化出版之《大路:高速中國裡的低速人生》 在中國,條條大路通……? 有誰曾匍匐三載,目睹中國式高速公路的誕生記? 它亮麗的光彩背後有哪些啼笑皆非,辛酸無語? 而這些底層中國人,為何難以踏上國家的通衢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