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栢年(國立蘭陽女子高級中學歷史教師)
在國共內戰後,尤其是 1949 年,有為數眾多的一群人受到時代洪流的推動,他們往往是身不由己的。
「急難中,船要開往臺灣了,可是,臺灣在哪裡?開軍艦的人都不知道。」[1]
因為國民黨軍隊在國共內戰中的失利,士兵只好跟著軍隊一路逃亡來到臺灣。「海南島的正式大撤退,是 1950 年的五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在半年前成立,但是在沿海、在西南,還有戰事。很多的國軍部隊,是在解放軍的砲火一路追擊下被逼到了碼頭邊。」[2]
一個「逃難」與「回家」的故事
一個流亡學生高秉涵,他出生於山東荷澤縣,在 13 歲時成為一個「學兵」,原本要到南京讀書,卻一路跟著國軍撤退到臺灣。在歷經千辛萬苦來到臺灣後,流落街頭,成為一個小販。後來憑著過人的毅力,半工半讀考上國防管理學院法律系,畢業後成為軍事法院的法官。在退伍後,高秉涵成為一位律師。在開放大陸探親後,他幫助一些老兵完成心願,將他們的骨灰罐搬回大陸故鄉。
這是一個發生於我們周遭的真實故事,但是卻好像是一個不同時空的奇幻小說。
像高秉涵這樣,大難不死,而能來到臺灣,又可以藉著蔣經國開放大陸探親的機會,回到大陸故鄉的真是少之又少。
一般而言,我們只要想到 200 多萬軍民渡海來臺,一定直覺反應是蔣中正深思熟慮規劃的一場集體行動,很少人會想到──它其實是大時代下的一場生命存亡之旅。
歷史上來臺灣的遷徙或接收行動有是有:但是,像1949 年在短時間內遷入大量人口的大遷徙,則前所未有,且這些龐大數量的民眾大多是在敵人砲火追擊下逃亡萊台,他們來自不同階級與職業,但以軍人居多。大多數人在驚險的逃亡之旅結束後,還想回到自己的故鄉,卻最終埋骨於臺灣。命運之悲舛,莫甚於此!
大變動時代中的抉擇
大部分人認為,國民黨員及高層官員一定會跟隨國軍渡海來臺,其實不然。
老報人龔選舞在《一九四九國府垮臺前夕:龔選舞回憶錄》書中回憶當時的景況:
「猶憶撤守大陸之前,美援不來,財源枯竭,包括蔣主席親信的陳布雷先生在內,都曾建議蔣氏,謂他促請孔(孔祥熙)、宋(宋子文)捐輸,以紓國難,結果,就在忠貞的陳先生遭受苛責,一死上報之餘,護財重於救國的孔、宋兩家嚇得逃難赴美,把成億的錢財全都搬到了新大陸。」[3]
就普遍的現象而論,地主因為害怕被清算,遂跟著國民黨的軍隊南遷,農民則留下來與中共一起建立政權。
然而,有些人不是自願隨軍隊南遷的,竟是因政治因素被裹脅而來的。
「蔣介石兵敗如山倒時,為防止手下大員投共,每每以大員家屬為人質,裹脅到臺灣。」[4]
非志願來臺的例子很多,畢業於黃埔軍校、擔任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的喬家才將軍,就是被逮捕入獄,判處無期徒刑後強押到臺灣。另外,在上海陷入共產黨之手前夜,當時明明已非總統而是「國民一分子」的蔣介石,居然派人送來手諭,下令抗日名將杜聿明的夫人曹秀清,務必帶著子女和婆婆,搭乘最後一班飛機去臺灣,並保證負責他們全家的生活費和子女的學費。
當時,杜聿明的部下於淮海戰役中全軍覆沒,自己也被解放軍俘虜。蔣介石這一目的,顯然是要扣住人質,使共產黨不便利用杜聿明,也使杜聿明自己心存恐懼。曹秀清到臺灣後,發現一切都是蔣介石的騙局,房子沒有、衣食無著,全家只有一點點生活費。[5]
即使選擇來臺灣了,但仍有許多人無法如願以償。
如 1949 年行往臺灣的太平輪,在 1 月 27 日的小年夜撞上駛往上海的建元輪,兩艘船共有千餘人遇難。這艘船上乘載眾多名人、商賈,許多「政商、名流、要員」的家庭因此天人永隔,被形容為東方的鐵達尼號,是一起世紀大慘案。[6]許多國民黨的政府官員,因時局緊迫,也只得留在大陸,「國防部由南京遷廣州,再由廣州遷重慶。此際共軍已逼近重慶,而大部分國防部人員無法運臺,只有就地遣散。」[7]
許多部隊因船隻分配失宜,只能在碼頭眼望著船隻離去,轉眼間即遭背後的共軍殲滅。[8]真正能來到臺灣的只是大逃亡潮中的少數幸運者。
1949 年 2 月 11 日「星島日報」報導:國民黨由南京逃向廣州時,將大批中下級公務員及大批流亡學生置棄不顧。不少公務員在國民黨機關中,在不足餬口的薪水待遇下工作了幾十年之久,但行政院長孫科和一群部長們,一點遣散費也不發給,就把他們丟開了。南京各大學中的公費生已被停止發給補助費,因而陷於無食無助的境遇。[9]
逃亡的不只是軍隊,還有年幼的學生:五千多個孩子,到達廣西的,剩下一半。這一半,坐火車、爬車頂、過山洞,又失去一些人;到一個城鎮,碰到土共燒殺,四處奔逃,再少掉幾百。…在潰退中,學生跟著黃杰的部隊被砲火逼進了中越邊境的「十萬大山」…越過山嶺,就是越南。[10]
1953 年 6 月 10日,中、法、美的國際交涉終於有了結果,因內戰而孤懸海外三年半的國軍、難民、學生,在海防港搭上了軍艦,八天以後,在高雄港上了岸。208 個豫衡聯中的學生,其中還包括後來寫了《野鴿子的黃昏》的王尚義,在高雄港落地,然後被送到員林實驗中學入學。[11]有些學生被強迫進入軍中服役,從此邁向不同的人生處境。[12]
許多流亡者,心中嚮往的還是大陸與祖國。他們跟隨大時代的逃亡潮中流浪到臺灣,身體困在這個小島上,心卻不在臺灣,往往神遊祖國大陸。
值得注意的是,在大逃亡潮結束後,兩岸的對立也使得人們無法自由選擇居住地。1975 年,共產黨釋放了最後一批國民黨戰犯,放出以後,安排參觀、安排工作,如有人要去臺灣的,也悉聽尊便。結果有王秉鉞等十人表示願來臺灣,可是國民黨政府不准他們來,其中一人張鐵石,憤而自殺了。最後是美國基於人道主義接納避難申請。
1949 年的大特色之一就是骨肉失散、生離死別。逃難過程中,艱苦異常。龔選舞描述他在搭乘京滬特快車逃難的景象:「買了票竟上不了車,只好在裡應外合之下,才從窗戶被人連推帶拉地擠了上去。一路上像上像沙丁魚罐頭般堆在一起,婦人們在動彈不得的情況下,也就只好裹著毛巾被褥方便了!」[13]
遷徙到臺灣的「外省人」,思鄉情切,與親人兩地相隔,如同死別,情況異常悲慘。
「我父親(齊世英)隨中央先到廣州,又回到重慶參加立法院院會。1949 年 11 月 28 日,在重慶開了他們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議,會後備了兩張桌,吃飯時大家心情非常沈重,有散夥的感覺,次日搭上最後飛機飛到臺灣。初來臺灣時,肺部長瘤住院,手術後一夜自惡夢中驚醒,夢中看見掛在城牆上滴血的人頭張口問他:『誰照顧我的老婆孩子呢?』[14]
在解嚴之前,雷震已提出「反攻無望論」,認為「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是蔣政權的統治藉口。然而,許多來臺的老兵仍然在情感上選擇相信這樣的口號,期待能跟隨政府再度踏上祖國的土地,回到熟悉的家鄉,與分隔已久的親人重逢。這是一段屬於 1949 年來臺、及當時的臺灣人共同建構的歷史,充滿血淚、誤解與諒解。
從 1949 年歷史隧道中走來的人們,有許多是渡過洶湧台灣海峽的國軍。他們成為今日台灣人民口中的「老兵」、「老榮民」。「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但是過不了多久,「老榮民」在臺灣會絕跡。
隨著最後一名「老兵」去世,老榮民將會成為真正的歷史名詞。我們的下一代也只能懵懵懂懂地接受傳統教科書中千篇一律的說法,歷史的真相將從此隨著他們的逝去而消失。
[1]龍應台(2009),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臺北:天下文化,頁24。
[2]同前註。
[3]龔選舞(2011)。一九四九國府垮臺前夕。新北市:衛城,頁286。
[4]李敖(2011),大江大海騙了你:李敖祕密談話錄。臺北:李敖出版社,頁196。
[5]同註3,頁199。
[6]張典婉(2009),太平輪一九四九。臺北:商周,頁32。
[7]郝柏村(2011),郝柏村解讀蔣公日記一九四五~一九四九。臺北:天下文化,頁446。
[8]林桶法(2009),1949大撤退。臺北:聯經出版公司,頁54。
[9]同註3,頁291。
[10]同註1,頁100-101。
[11]同註1,頁106-107。
[12]「七千官兵中還有一千多個是一路抓來的青壯少年」出自:龍應台(2009),頁24。
[13]林博文(2009),1949石破天驚的一年。臺北:時報,頁339。
[14]齊邦媛(2009),《巨流河》。臺北:天下文化,頁326。
參考書目: 李敖(2011)。大江大海騙了你:李敖祕密談話錄。臺北:李敖出版社。 辛佳慧(2014)。用繪本跟孩子談重要的事。臺北:如果出版社。 林桶法(2009)。1949大撤退。臺北:聯經出版公司。 林博文(2009)。1949石破天驚的一年。臺北:時報出版社。 齊邦媛(2009)。巨流河。臺北:天下文化。 周婉窈(2014)。少年臺灣史。臺北:玉山社。 徐宗懋(2007)。20世紀臺灣。臺北:臺灣古籍。 葉偉(2012)。1949,南渡還是北歸。臺北:海鴿出版社。 雲程(2014)。福爾摩沙˙1949。臺北:允晨文化。 張典婉(2009),太平輪一九四九。臺北:商周出版社。 張慧敏(2010)回家。臺北:宇河出版社。 張作錦(2014)。我們生命裡的七七。臺北:天下文化。 郝柏村(2011),郝柏村解讀蔣公日記一九四五~一九四九。臺北:天下文化。 龍應台(2009)。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臺北:天下文化。 龔選舞(2011)。一九四九國府垮臺前夕。新北市:衛城出版社。 檔案管理局(2010)。進退存亡:民國38年前後軍事檔案專輯。臺北:檔案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