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波.李(Harper Lee)
「……請拿好行李,小姐。」服務生說道。
琴.露易絲尾隨他從休憩車廂走回她的臥車廂。她從皮夾拿出兩塊錢:一塊錢是慣例,一塊錢則是感謝他昨晚助她脫困。想當然耳,火車有如出洞蝙蝠般疾馳而過,到了一百三十多米外才停下。列車長現身時咧著嘴笑,說真不好意思,他差點就忘了。琴.露易絲也咧開嘴回笑,一面迫不及待地等候服務生將黃色階梯放定位。他扶著她步下階梯後,她將那兩張鈔票賞了他。
父親沒有來接她。
她順著軌道往車站方向望去,看見一個高大男子站在小小月台上。他跳下月台奔上前來。
他先來個大大的擁抱,接著把她往後一推,用力地親一下嘴,然後溫柔地吻她。「在這裡別這樣,阿亨。」她低聲說,內心卻無比歡喜。
「說什麼呢,你這丫頭,」他捧著她的臉說:「就算我想在郡政府的台階上吻你,誰也管不著。」
這個有權在郡政府台階上吻她的人叫亨利.柯林頓,與她青梅竹馬,是她哥哥的好友,若是再繼續像這樣親吻她,也會成為她的丈夫。
愛人可以隨心所欲,嫁人卻得門當戶對,這句諺語幾乎可以說是她內心的直覺。亨利與琴.露易絲便是門當戶對,此時的她並不認為這句諺語太過嚴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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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了什麼嗎?」亨利問道。
「沒什麼。只是抒發點浪漫情懷。」她說:「對了,姑媽對你不滿意。」
「我一直都知道。那你呢?」
「滿意啊。」
「那就嫁給我。」
「跟我求婚。」
亨利站起來坐到她身旁。他們把腳垂放在碼頭平台邊緣。「我的鞋子呢?」她猛然想到。
「在車子旁邊,你剛才踢掉的地方。琴.露易絲,現在我能養得起我們兩人。如果情勢繼續大好,再過幾年我就能讓我們過上好日子。如今南方充滿了機會。就算在梅岡郡這裡,錢也多到足以淹……你想嫁一個議員丈夫嗎?」
琴.露易絲大吃一驚。「你要參選?」
「在考慮。」
「要對抗政黨機器?」
「沒錯。它也差不多快被自己的重量壓垮了,如果我能從頭開始的話……」
「正派的政府在梅岡郡會造成太大驚嚇,我想郡民恐怕無法承受。」她說:「阿提克斯怎麼說?」
「他覺得時機已經成熟。」
「你不會像他那麼容易做到。」她父親第一次參選後,便毫無阻力地在州議會待了下來,想服務多久就服務多久。他在郡史上是個特例:沒有哪個政黨機器反對阿提克斯.芬奇,沒有哪個政黨機器支持他,也沒有人出面與他競選。他退休後,僅剩的一個獨立服務處也被黨機器併吞了。
「的確,但我可以讓他們選得很辛苦。郡府幫那夥人現在都很懈怠,只要努力宣傳也許就能打敗他們。」
「親愛的,你將不會有個賢內助。」她說:「政治對我來說實在無聊透頂。」
「反正你不會出馬和我競選,光是這樣就夠輕鬆了。」
「你是明日之星,對吧?你怎麼沒告訴我你當選年度傑出人士?」
「怕你笑我。」亨利說。
「我會笑你?阿亨!」
「會啊。你對我老是一副半嘲笑的態度。」
她能說什麼呢?她傷害他自尊多少次了?她說:「你也知道我向來不怎麼圓滑,但我對天發誓,我從來沒有嘲笑過你,阿亨。在我心裡從來沒有。」
她張開手摟住他的頭,下顎可以感覺到他剪得短短的小平頭,像黑絲絨一樣。亨利一邊吻她,一邊拉她和他一起躺到碼頭木板上。
過了一會兒,琴.露易絲推開他。「我們該走了,阿亨。」
「還沒。」
「要走了。」
阿亨無力地說:「這個地方讓我最痛恨的就是非要再爬上去不可。」
「我紐約有個朋友總是以每分鐘一點五公里的速度爬樓梯,說這樣就不會喘不過氣來。你何不試試看?」
「是你男朋友嗎?」
「別傻了。」她說。
「你今天說過一次。」
「你去死吧。」她說。
「你今天真的說過一次。」
琴.露易絲雙手撐腰說道:「你想穿著衣服下去游泳嗎?我今天根本沒說過。現在我寧可把你推下水也不想看到你。」
「你知道嗎?我覺得你會這麼做。」
「我寧可。」她點頭道。
亨利抓住她一邊的肩膀。「我要是落水,你也得一起下去。」
「我可以退讓一步。」她說:「我數到五,讓你清空口袋。」
「你真是瘋了,琴.露易絲。」他說著掏出錢、鑰匙、皮夾、香菸,然後脫掉樂福鞋。
他們像鬥雞一樣注視對方。亨利趁她不備先出手,可是她跌落前抓住了他的襯衫,拉著他一起下去。他們安靜而迅速地游到河中央,掉過頭,再緩緩游到碼頭。「拉我一把。」她說。
兩人滴著水、衣服黏在身上,慢慢爬上階梯。「走到車子那邊也差不多乾了。」他說。
「今晚河裡有暗流。」她說。
「消耗太多體力了。」
「小心我把你推下這座懸崖。我可不是開玩笑。」她格格一笑。「還記得梅利韋哲太太以前都怎麼對待可憐的梅利韋哲老先生嗎?等我們結了婚,我也會這樣對你。」
一旦在公路上與妻子起口角,梅利韋哲先生總會很難堪。梅利韋哲先生不會開車,假如爭執變得激烈,梅利韋哲太太就會停下車,然後搭便車回梅岡。有一回他們在一條小路上吵起來,梅利韋哲先生遭棄七個小時,最後幸好有輛馬車經過讓他搭了便車。
「我要是進了議會,我們就不能半夜跳進河裡游泳了。」亨利說。
「那就別選。」
車子隆隆地往前行駛。涼風逐漸散去,又再度變得悶熱。琴.露易絲看見後方車輛的車頭燈反射在擋風玻璃上,接著一輛車從旁駛過。不久,又來一輛,接著又一輛。梅岡就快到了。
琴.露易絲頭靠在他肩上,感到十分滿足。她暗忖著,也許終究還是行得通,只不過我不擅長家事,甚至不知道怎麼指揮廚子。上人家家裡做客時,一般婦女之間都談些什麼呢?我還得戴帽子。我會把嬰兒摔死。
有個東西像隻大黑蜂「咻」一聲從旁閃過,搖搖晃晃轉過前面的彎道。她愕然坐直身子,問道:「那是什麼?」
「一車黑人。」
「天啊,他們這是在幹嘛?」
「這是他們現在表現自我的方式。」亨利說:「他們有錢買二手車了,就上公路飆車。他們已經威脅到公共安全。」
「有駕照嗎?」
「多半沒有,也沒保險。」
「老天爺,萬一出事呢?」
「那就太悲慘了。」
來到門口,亨利輕吻她一下之後放開她,說道:「明天晚上見?」
她點點頭。「晚安,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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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劇The Mikado最終幕曲 For he’s gone and married Yum-Yum
阿提克斯喊著要亨利趕緊走了。「再見,寶貝。」他說。
琴.露易絲隨他走進客廳。前門在她父親與亨利身後砰地關上之後,她走向父親的椅子去收拾他放在旁邊地上的報紙。她拾起報紙,依版面順序整理好,整整齊齊堆放在沙發上。隨後再次穿過客廳,去整理他放在小茶几上那疊書,就在這時候忽然注意到一本約莫商務信封大小的冊子。
封面上畫了一個吃人肉的黑人,畫的上面印著「黑色瘟疫」。作者姓名後面列出好幾個學位。她打開冊子,坐到父親的椅子上讀了起來。讀完後,她像捏著死老鼠尾巴一樣捏住冊子一角,走進廚房,將冊子舉到姑媽眼前。
「這是什麼東西?」她問道。
亞麗珊卓越過眼鏡上緣看去。「你父親的東西。」
琴.露易絲踩下垃圾桶的踏板,把冊子丟進去。
「別這樣,」亞麗珊卓說:「最近很難拿到這些。」
琴.露易絲張口、闔上,又張口說道:「姑媽,你看過那玩意?你知道那裡面寫了什麼嗎?」
「當然。」
若是亞麗珊卓當她的面罵髒話,她都不會這麼驚訝。
「你……姑媽,那裡面寫的內容讓戈培爾博士都變成一個天真無邪的鄉下小男孩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琴.露易絲。那本書說了很多事實真相。」
「是啊,那可不。」琴.露易絲話中帶刺地說:「我尤其喜歡其中一部分說到黑人──真是可憐──怎麼也無法比白人優秀,因為他們的頭骨比較厚,頭蓋骨比較薄,天曉得這是什麼意思。所以我們全都得對他們非常仁慈,不能讓他們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要讓他們安分守己。老天哪,姑媽……」
亞麗珊卓直挺挺地說:「怎麼樣?」
琴.露易絲說道:「只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你也喜歡這種猥褻的讀物,姑媽。」
見姑媽沉默不語,琴.露易絲又接著說:「作者的比喻也讓我印象深刻,他說有史以來世界的統治者一直都是白人,除了成吉思汗或是誰之外──關於這一點作者還真是公道──然後他可笑至極地強調說連法老都是白人,而他們的臣民不是黑人就是猶太人……」
「事實如此,不是嗎?」
「當然,但那和這件事有什麼關聯?」
每當琴.露易絲感到憂慮、有所期待或焦躁,特別是與姑媽起衝突時,她腦子裡總會隨著劇作家吉伯特筆下人物的愚蠢行為的節奏喀嗒喀嗒響。有三個快活的人影在她腦海中瘋狂地迴旋著──傑克叔叔和迪爾以荒唐的節拍跳舞的畫面填滿此時此刻,使得明日與明日的煩惱暫時無法到來。
亞麗珊卓在跟她說話:「我跟你說過。那是你父親去公民協會開會時帶回來的。」
「去哪裡?」
「梅岡郡白人公民協會。你不知道我們這裡有一個嗎?」
「不知道。」
「其實你父親在裡頭擔任理事,亨利則是最忠誠的會員之一。」亞麗珊卓嘆了口氣又說:「我們也不是真的需要。梅岡這裡還沒發生什麼事,不過先有所準備總是明智之舉。此時此刻他們就在那裡。」
「公民協會?在梅岡?阿提克斯?」琴.露易絲聽見自己呆呆地重複姑媽的話。
亞麗珊卓說:「琴.露易絲,我想你並不完全了解這裡的情形……」
琴.露易絲猛然往後轉身,走到前門,出了門,穿越寬闊的前院,以最快的速度沿街道往城裡走去,亞麗珊卓那句「你不能就這樣到城裡去」在她背後回響著。她忘了車庫裡有一輛可以正常行駛的車,而車鑰匙就放在玄關桌上。她走得很快,步伐配合著腦中不停反覆、輕快而荒謬的歌曲片段的拍子。
這下可糟了!
我若是嫁給你,
待你的死期一到
你心愛的女子
定當也要跟著遭殃!
這下可糟了!
阿亨和阿提克斯想做什麼?這是怎麼回事?她不知道,但在太陽下山前就能分曉。
這事情和她在家裡發現的小冊子有關──那本冊子就當著上帝和所有人的面端放在那裡──這和公民協會有關。關於他們,她多少知道一點。紐約報上全是相關新聞。真希望當初能多留意些,不過只要瞄上一欄報導便足以知道內容都大同小異:同樣那批「隱形帝國」的人,他們痛恨天主教徒,無知、內心充滿恐懼、紅臉、粗魯、守法、百分之百盎格魯─撒克遜裔的男子漢、她的美國同胞──窮酸白人。
阿提克斯和阿亨別有用心,他們只是在監看情況──姑媽說阿提克斯是理事。她錯了,這都是誤會,姑媽有時候會搞錯……
來到城裡後她放慢腳步。到處空蕩蕩,只有雜貨店前面停了兩部車。郡府舊大樓在午後燦陽下白得發亮。遠處街上有一條黑色獵犬跳著跑開,廣場各個角落的智利松彷彿豎起鬃毛般靜靜矗立著。
當她走到北側入口,看見許多車子沿牆邊並排停靠。
走上郡政府台階時,她沒注意到在那裡閒晃的一群老人,沒注意到置放於門內側的冷茶水桶,也沒注意到走廊上的藤椅,但她留意到了那一個個曬不到陽光的郡府小室散發出陰濕的尿騷味。
她經過收稅員、估稅員、郡書記、記錄員、遺囑驗證法官的辦公室,爬上未上漆的老舊階梯來到法院樓層,再爬上一小段掩蔽式樓梯來到黑人旁聽席,走了進去,坐到第一排角落的老位子,以前和哥哥來法院看父親開庭都坐在這裡。
她下方的硬板凳上坐的不只有梅岡郡多數的窮酸白人,還有郡裡最受敬重的人士。
她望向另一頭,在隔開法庭與旁聽民眾的欄杆後面有一張長桌,桌旁坐著她父親、亨利、幾個她熟悉的人和一個她不認識的人。
桌子盡頭,只見威廉.魏勒比像隻肥大浮腫的灰色蛞蝓坐在那裡,他是她父親這一類人所鄙夷的一切的政治象徵。像他這種人也就剩他一個了,她暗忖道。阿提克斯應該不會給他好臉色看,如今卻與他同在……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之《守望者》 是什麼讓摯愛的人公然地背棄了原則, 讓原本平凡普通的人變成大聲叫罵的可鄙之人? 離鄉多年,當她再度回家,正義與是非,不再是單純的面貌…… 梅岡城的小女孩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