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對日本作家及其作品大量的接受和關心,臺灣讀者與出版社對於韓國的文學作品,似乎就沒這麼熱心了。在書店的書架上,屬於韓國的文學、甚至是通俗小說,若是與影劇化未能沾上邊,就幾乎沒有出版的可能。我們對於這個在臺灣刮起韓流炫風的國家,只把它歸類為流行文化的輸出國,對於韓國的歷史,韓國文人作家在書中所構築的世界觀與價值觀,相對而言冷淡了許多。
這樣冷眼旁觀的情勢,是否能隨著韓國女作家韓江以《素食者》一書得到英國文學大獎後,而有所轉變呢?
以作品對人生叩問
父親也是小說家的韓江,自1994年出版小說《紅錨》以後,作品屢獲韓國文學大獎,2014年經由倫敦書展這個舞台,她的小說開始走入國際,受到歐美讀者與評論界一致好評。《素食者》這本書更於今年一舉拿下了首次以作品作為評審項目的英國布克國際獎,打敗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土耳其作家奧罕・帕慕克,以及呼聲很高的中國作家閻連科。
在訪談中,韓江提到自己創作的動機,是想藉由寫作,對人生進行永無止盡的叩問。對從小熱愛閱讀的她來說,那些作家們在書中從來只是提問、並不企圖給予一個確定的答案,而她想成為那樣的作家之一。什麼是生?什麼是死?我又是誰?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她想在書裡不斷地提出這些永恆困擾著人類的大哉問。
以肉食暗喻人性的暴力
小說故事始於一個男人自述妻子有天突然成為了素食主義者,不是因為宗教信仰,也不是為了身體健康,而僅僅只是為了一場鮮血淋漓的夢。對女主角英惠來說,吃肉帶來罪惡感,到後來連聞到丈夫身上的肉味都讓她難以忍受。
我們可能很難想像,在韓國,身為一個素食主義者,是一個多麼弱勢的存在。韓江以自己親身體會到肉食者對素食者身上的暴力經驗做為基底,進一步擴寫成男性對女性的暴力,父母對兒女的暴力,最後則是整個社會強迫「異常者」應被「治癒」,爾後重新「融入」社會的暴力。
曾經經歷過光州事件(又被稱為韓國版228事件)的韓江,即使當時她還是個孩子,並不是直接的受難者或者遺屬。然而,這場國家以公權力遂行暴力的大屠殺,在她心底埋下了深沈的罪惡感,讓她寫出了《少年來了》這本以光州事件為主軸的小說,並且在成年以後,成為一位素食主義者。作為一個國家悲劇的倖存者,她和曾經活過那個時代的韓國人一樣,背負著那段血腥的回憶,而肉食所揮之不去的腥味,總是隱約喚起那段浸滿了血的回憶。
在《素食者》裡,她最想探討的議題即圍繞著暴力:殘暴是人的天性嗎?我們該如何去壓抑心中這股暴戾之氣?而我們又能夠反抗他人乃至於這個世界加諸於我們身上的暴力嗎?成為一個素食主義者,甚至是,妄想成為一棵植物,就可以不再因為這個世界的粗糙殘暴而受傷嗎?
女性作為被凝視、慾望與誤解的客體
小說分為三個部分,分別由英惠的丈夫、英惠的姊夫,以及英惠的姊姊做為敘事者,韓江刻意地讓英惠成為一個「被噤聲」的主角,她貫穿了整本書,影響了身邊的人,但是卻沒有一章是以她為視角進行發聲的。在以英惠丈夫為第一人稱視角的第一章〈素食主義者〉中,處處可見女人在韓國這個大男人主義盛行的國家,時常是被視為一個工具或者機器,為丈夫打點一切生活起居。當她開始抗拒這樣的定位後,隨即被當作一個「壞掉的東西」予以拋棄。這是父權社會下對女人的壓迫,男性並不把女性當作一個獨立的個體,永遠都是男性的附屬品,她們不被理解,也不被允許去脫離「為男性而活」的束縛。
即使是到了第二章,英惠已不再是誰的妻子,卻又變成了燃燒另一位男性的慾望的角色。英惠的姊夫是一個藝術家,偶然從妻子口中聽見小姨子臀部的胎記,他心中燃起了創作的慾望,以及對她的慾望。兩相情願的男歡女愛,或許稱不上是誰物化誰,誰又利用了誰。但是在姐夫眼中,英惠仍然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人,他不關心她的過去或未來,不追問她的苦痛與惡夢。
要一直到了第三章,透過姊姊仁惠的眼睛,英惠的形象才開始擺脫了男人的有色眼鏡,漸漸清晰地浮現。作為一個當年家暴的旁觀者,仁惠可以理解英惠如今的精神失序,但同時也懷抱著矛盾的怨恨心情,嫉妒著妹妹如今遁逃到一個可以不用理會暴力的世界裡。
活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每次笑完後,她總是這麼想。在經歷一些事情後,在體驗過各種難以忍受的災難後,人們還是照樣能吃,能喝,能睡,能拉地生活下去。還可以發出爽朗的大笑。當認識到自己也是這麼活著的時候,曾經遺忘的悲傷又像睡意那樣緩緩地被喚起。
有的人經歷了再大的苦難,仍然可以把明天當作新的一天般沒有異樣地活著,有的人卻在日常的一瞬間,放開了讓你可以正常生活的那條準繩,選擇墮入瘋狂的境界。正常與瘋狂之間所橫亙的,並非如我們想像中那樣,是一條難以跨越只能遠眺的橫溝,反而更像是一條在交通道路上規範著所有車輛的黃線,只需要輕輕一抬腳就能跳到彼界。也因為曾經徘徊於那個失序與正常的界線之中,仁惠才更能體會英惠此時的瘋狂。
而在第三章的最後,這本書又再次揭示了另一種暴力——醫療強迫延命的行為。本該是為了救人的醫療行為,在當事人竭力地反抗之下,竟也像肢體暴力般讓人感到怵目驚心。「能傷害的只有自己的身體,能隨心所欲地控制的只剩下自己的身體。可是現在這也不行了。」仁惠終於感受到妹妹英惠在這個充滿暴力的世界裡,是如何想要保全自己不受傷害,但我們以為是自己的身體,或許從來就不只屬於我們自己,當我們無可避免地與他人一同活在這個社會上時,就無法停止心靈與肉體的被傷害。而我們是否有辦法以一己之身去抵抗整個社會的暴力呢?韓江在這本小說中,並未給予一個答案,卻照亮了這個世界虛偽與黑暗的一面,讓我們不由得去反思,如果為了抵抗這個世界對我們的掌控,我們必須從文明墮落至野蠻,這樣的代價,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