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勝韋
讓我們來關注一下:劉崧甫的講笑話時間
彰化大城潭墘出身的地方鄉紳劉崧甫,因參與二林蔗農事件而入獄。在獄中約半年的時間內,劉崧甫以日文與漢文寫作日記,不只記載二林事件相關情事,也記載他在獄中的讀書心得、所見所想,以及他為了排解心中苦悶而寫的漢詩,甚至獄中日常生活的一些瑣碎雜事。
及至出獄後,他也一直書寫這本日記直到年底。這本無心而為的日記雖然以生活瑣事居多,卻成為研究台灣農民運動史相當珍貴的一筆資料。
即使在獄中,劉崧甫依舊保持著相當的幽默感,以及對於日常生活相當細緻的感觸。我想,這或許也是他維持自己不致崩潰的方法之一。
雖然,那種幽默感可能跟我們想的完全不一樣。
在他的日記中,有這麼幾篇「笑談」。這些笑談的筆調輕鬆,字體整齊方正,跟其他篇章的筆跡相差很大,看得出寫作者當時的心情不錯,大概是在比較舒坦無事的日子寫的──當然也可能是苦中作樂的情懷。
鄉下人為了趕火車,被都市人騙去賣了也甘願
在 1926 年 3 月 24 日的日記中,他畫了兩顆像椪柑的「笑談」插圖,記錄了一則「艸地人」(即「鄉下人」)進都市找親戚的笑話:
「一介(個)很艸(草)地的人去都市尋親戚」……
都市的親戚留艸地人住了幾天。在艸地人即將離開的那一天,親戚煮了一桌「好料」要給這位艸地人餞別。但艸地人突然歸家心切,說什麼都要到車站去看一下,以免火車跑掉。即使主人說現在時間還很早他也不管,就匆匆忙忙整理好行李衝出門,卻又不知道車站的方向,看到有煙的地方就衝過去,結果走著走著,他就走到了製冰會社!
會社的事務員好心跟他說車站在南邊,他才又跑啊跑啊跑到車站。到了車站,他看到一軒輕便車頭,還有一個戴黑帽子的人,就急著問道:
「火車卜(欲)行嗎?車長大人啊!真可惜咧!一棹(桌)的好食物及好酒,飲末(未)了,恐火車行,所以我來問問咧,若是也(還)有時間,待我再回來飲飲食食乾淨,即(再)來乘車罷!」
那車掌心中覺得好笑,就故意開玩笑跟他說:
「汝恐火車附沒著(赴沒上)麼?如此攜我同往那家飲酒如何?那末就安心了!」
艸地人笑道:
「有這樣的同情卻是我的食福哩!好!好!好!很好的!攜手同行!」
傻人沒口福!日治時期「時間觀念」的引進
車掌存心要拿艸地人開玩笑,還說要跟他回去吃吃喝喝,沒想到艸地人竟然一口答應了,還滿心歡喜,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艸地人想的是,只要把掌握火車時間的車掌帶在身邊,就絕對不會趕不上火車了──真是被騙去賣掉了也不知道啊!所以劉崧甫在結尾處做了一個評語,說是「哈哈有怣(憨)也是無啊?大家想想咧!」
這篇「笑談」,表現了台灣鄉下人的憨直,以及日治時期由日本人引進的時間觀念。台灣人第一次接觸到精準至「幾點幾分」的時間概念,可能就是面對這相當精確的火車時刻表的「幾點幾分」。
新的時間觀念的進入,其實也代表著一個新的「現代技術」的進入。而台灣人對於這個新技術的「想像」,則是認為自己要花費更多的「力氣」,才可以適應這門新的「技術」。就像笑談中的艸地人一樣,不知道要如何掌握火車的時間,甚至連火車站在哪裡都不知道,只能花費相當大的力氣東奔西走,甚至把別人的玩笑話當真,只為了不要錯過火車。
而對於顯然比較能夠掌握這門「現代技術」的劉崧甫而言,就會以「笑話」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
自以為很健康的隔空吸煙大法(但再吸就要吸出人命囉)
而在「艸地人笑談」的前一篇日記,劉崧甫一樣紀載了一則以台灣人的「憨」為主題的「滑稽笑談」:
有一個老人在路邊的樹下坐著,手拿一枝竹煙吹在吸煙。一個過路客經過,卻站到老人身邊一直眼睜睜看著他。
老人覺得這個眼神有點可怕,就開口問道:
「過路客啊!汝是底看什麼呢?請食煙咧!」老伯伯想要和他一起分享這個煙吹。
那過路客就開口問道:「老伯伯啊!汝所用的煙吹有許多長呢?」
「即(才)有八尺長而已哩!」
「汝怎樣用這很(這麼)長的煙吹,是卜(欲)笑破人的嘴麼?」(這個過路客講話有點嗆哦)
老人一聽,並沒有生氣,反而說:
「過路友啊!汝怎樣的知道我的履歷呢?因我前天染了咽喉炎,請醫師來診察的時,說叫我這幾日的煙就要絕對离(離)遠遠方好。所以我聽著這句話說,就將我(之)前所用六寸長的煙吹子(丟)棄了,再在山裡選一枝离(離)嘴很遠的長煙吹子哩!」
那過路客聽了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老人問:「汝是底笑怎樣啊?」
那過路客答道:「那醫師看汝起了很危(險)的咽喉炎,所以叫汝就离(離)煙遠遠,是要斷煙的說法哩!」
老人家不聽此話便罷,聽著這一番話,「驚著大叫一聲:罷了罷了!」(是萬念俱灰的意思嗎……)
劉崧甫,你的笑點到底在哪裡?
這則笑話中的老人,跟上一則中的「艸地人」都犯了類似的錯誤。他們都是由於無法完全接收現代知識,只能以自己的方法去理解,並且努力做出改變;卻被旁人發現這種努力是完全錯誤的,因而令人發笑。
老人對於現代醫學知識的無法接收,體現在他對醫生交代的話的誤解。醫生叫他離煙遠遠的,他卻以為只要拿根很長很長的竹煙吹來抽,問題就解決了。
一開始我解讀這則故事時,由於文句上不是這麼容易弄懂,所以還誤解了老人的意思。我以為這個老人是因為很想抽煙,又想要裝模作樣,才會故意選長煙吹來抽,以同時滿足「遠離煙」,又可以繼續抽煙的想法──對我來說,這才是一則笑話該有的內容。
但在這個故事中,老人是真的以為長煙吹符合醫生交代,並且為這件事情感到歉疚(可能還意識到自己也活不久了?)這個「笑點」上的差距,反而讓我覺得相當有趣,讓我忍不住想問:劉崧甫,你的笑點到底在哪裡?
跟不上時代,但又笨得可愛
仔細分析劉崧甫的笑話之後,我發現這些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特性:故事中的人物,都會讓我們覺得跟不上時代,有點蠢,但又覺得這些人笨得有些可愛。
我想或許可以這樣解釋。因為劉崧甫來自一個傳統的文人家庭,從小學習漢學,卻又在逐步現代化的時代背景之下,擁有了解現代知識的機會──他可以說是一個跨越兩個時代的人。所以他可以理解這些人為什麼會犯下這個錯誤,以及他們為什麼無法避免錯誤,卻只能感到無奈又好笑。
以我們現代人的觀點來看,其實不太能夠理解這兩則笑話的趣味,只會覺得荒謬,無法理解為什麼艸地人和老人會這樣思考事情:認為只要車掌在身邊,就不會趕不上火車;認為醫生所說的遠離吸煙,只要吸很長很長的竹煙吹就可以了。
因為我們已經不是那個時代的人了,在現代,即使是一個再鄉下的「艸地人」,也知道如何可以搭上正確的火車,也知道醫生說的絕對不會是去找一根長煙吹來吸。其實就是因為那個時代環境已經離我們太遠了,我們連他們為什麼這樣想都不知道了。
「笑談」,排解了劉崧甫的獄中苦悶,也讓他有了「自嘲」的出口。
透過這兩則小小的「笑談」,我們或許可以了解劉崧甫那個時代的價值觀,以及劉崧甫這個人,是如何透過現代知識的累積,在兩個時代交替的氛圍之間過渡。在「笑談」中犯錯的人,很明顯是跟不上這個時代的潮流,那劉崧甫自己呢?為了相當「現代」而「前衛」的農民抗爭運動而坐監的同時,他也在獄中以寫作傳統漢詩的方式,或者抄錄「舉世皆濁我獨清」,來排解內心的苦悶。或許,他身上也有值得我們探究的時代矛盾存在。
在 4 月 28 日的日記中,他也同樣抄錄了一則爺爺打孫子,兒子急起來用拳頭打自己的頭,說「汝那(若)打我的子,我就打汝的子咧!」的老笑話。在這個笑話後面有一段後話,或許就可以作為我們討論劉崧甫日記「笑談」的一個註腳:
「昨天五時頃(多),中西教誨師再來通知,拘留期間要過延期二月。哈哈好笑,這也是笑談的一項了!不過小可(些微)的事,怎麼辦至半年之長久期間,黑白尚未分明,這亦就令人不解呀!可憐呀!」
我對這篇的解讀是,即使他在昨天就知道要多關兩個月的事情,今日的日記仍沒有多餘的抱怨。他只有在寫下這則笑談之後,在後面以自嘲的方式寫下這則「後記」,說自己的故事也是「笑談」的一項。
我想,或許就是因為獄中生活太過苦悶,在描寫身邊的獄友分別發瘋、亂叫、生病的景況之後,他也需要書寫一些輕鬆的東西,來調適他鬱悶的心情。閱讀與書寫,成了他在獄中唯一的出口與救贖,也是為了使自己的心靈不致像身邊那些獄友一樣崩潰。
或許這些笑談,還擁有這樣的意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