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好博學!」京都‧大學博物館聯盟特展
2018.12.15-2019.02.24(週一與小年夜休館)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 MoNTUE 北師美術館
1853 年,美國的黑船撬開了日本的門戶,使得德川幕府 200 餘年的鎖國畫上句點。黑船事件所帶來的政治與社會動盪,進而導致幕府體制的崩解,隨著明治天皇的即位,日本也開始跟上了西方世界的腳步。
不過這長達兩世紀的「鎖國」也並非與世隔絕,江戶時代的日本透過在長崎貿易的荷蘭人,依然接收了來自世界的聲音,只是僅僅如此對社會的影響有限,「蘭學」所乘載的西方文化與知識仍不若開港後的那般排山倒海。
「大學」這個研究與教學的現代學術機構,便是在明治維新後於陸續建立的。而大學裡所用的儀器、標本、教具等物,在時間和歷史的積累下,逐漸成為過往時代的記憶,收入了各大學的博物館之中,標誌著知識體系的架構,以及代表日本通往現代的媒介。由於這些典藏的屬性十分繁雜,它們訴說的不只是日本教育史的演進,更包含考古、民族學、博物學、殖民史、美術史等範疇,可說是日本現代史不可或缺的一環。
2011 年,在文化廳的指導下,京都市內 14 所大學的博物館組成「京都‧大學博物館聯盟」,致力於活化各館舍藏品,並進行推廣交流,以相互合作連結的方式發揮最大的效益,於日本國內舉辦多場展覽與活動。
在臺灣,同為大學博物館的北師美術館,則在 2018 年尾和京都.大學博物館聯盟攜手合作,推出了「京都好博學!京都.大學博物館聯盟特展」,從「大學講堂」、「京都生活」、「異地探索」三大主題展示京都的學術發展軌跡與文化古都的生活面貌。
誠如筆者前段所言,大學博物館豐富多樣的藏品足以呈現不同的故事,本文便試從藝術史的角度切入,以幾件展品淺談明治維新之後受到西方文化影響下的日本,其美術發展有何改變,並兼談此展在展示策劃上,有何特殊性。
「傳統」的重新定位
在二樓展場中,展出了一件臨摹狩野元信(1476-1559)的作品《靈雲觀桃圖》,這幅水墨畫出自於大德寺大仙院的「襖繪」(紙拉門上的繪畫),描繪靈雲禪師眼見桃花而悟道的場景。細勁有力的線條、筆墨擦染表現出岩石堅硬的紋理,加上淡墨暈染與局部設色,整體畫面呈現出禪宗清淨超凡的氛圍,以及日本文化中對自然的細膩感知。
這件摹畫的原作者狩野元信為室町時代的水墨畫家,也是狩野派的始祖之一。狩野派以中國水墨為基礎,結合了大和繪的精細華麗,在安土桃山時代發展出極具震撼力與裝飾性的繪畫風格,深受當權者喜愛,並在日本畫壇上活躍近三百年。然而,隨著江戶時代文人畫的興起,狩野派的勢力隨之消退,再加上明治維新後西方繪畫技法的傳入,代表著日本傳統繪畫的狩野派更受到衝擊。但如此窘迫的困境,在 1878 年一名美國人來日後,起了變化。
這名美國人叫恩內斯特‧費諾羅薩(Ernest Fenollosa, 1853-1908),為受雇於東京帝國大學的哲學家,主講哲學、政治學、經濟學等科。他在授課同時,展現出對日本歷史文化與藝術的熱愛,更跟隨狩野永悳(1815-1891)學畫;在他的認知中,極為推崇固有的日本古美術,且貶低文人畫與當時蔚為流行的西畫。在費諾羅薩的推動下,日本國內興起了文物的保存觀念與傳統繪畫的振興,狩野派因而得以在此時重拾一席之地。
費諾羅薩與學生岡倉天心(1863-1913)於1884年展開日本文化遺產的調查,進而促成1897年《古社寺保存法》的制定。政府的推行與民間觀念的建立,屬於日本傳統的文化即便是在學習西方的社會當中,依然受到了保護。
在本次展覽中展出的三件水墨畫作品,正是在此脈絡下所進行的古畫臨摹和水墨畫教學,狩野元信的《靈雲觀桃圖》摹本兼具保存與研究之用,而竹內栖鳳(1864-1942)、菊池芳文(1862-1918)的作品,也成為當時教授水墨畫的教材。這三件繪畫,展現了日本美術的精華,同時也反映出傳統在革新之中,那堅毅不摧的地位。
民俗研究中的浪漫主義
在展場裡與這幾幅水墨畫對望的,是各種描繪江戶時代女性結髮、平安時代衣著的繪畫,宛如圖鑑般詳細地將細節呈現而出,無疑是了解過去服飾的最佳參考資料。這一系列作品為京都市立藝術大學所藏,其中一幅《平安朝初期神像的服飾(第四髮型)》出自歷史學者江馬務(1884-1979)之手,由於他並非藝術背景出身,這幅立軸畫的用筆其實有些稚拙,但在形體本身的呈現上,卻是相當清楚明瞭。這些圖繪的用途,乃作為歷史畫教授的教材,由此可以見得,當時為繪製歷史畫,其背後的研究基礎可說是相當深厚與完整。
對於日本歷史文物的考察,始於十九世紀末費諾羅薩與岡倉天心,隨著政府對此工作的重視逐漸提高,也因而累積了一定的研究資料。不過,這股關注於過去歷史的風氣並不僅止於歷史學或民俗學,而是進一步涵括了藝術。
日本約自明治中期以後,便受到歐陸浪漫主義所影響,最先反映在文壇上;隨後,藤島武二(1867-1943)以作品《天平的面影》(1902)入選第七回白馬會,可謂畫壇浪漫主義之先聲。這幅畫作描繪了一名天平時代(8世紀)的女性,衣著、手持樂器皆為當時代之樣式,足以見得其背後的歷史考證基礎。除了藤島武二,另一名畫家青木繁(1882-1911)也繪製如《天平時代》(1904)的歷史畫作,顯示出甫進入20世紀的日本,在浪漫主義的興盛潮流下,對自身歷史文化所做的詮釋。
若以此視點再觀看展場裡展出的歷史服飾相關圖繪,則會有更加深刻的感受。歷史題材繪畫的創作,顯然不是藝術家閉門造車,而是從社會至教育體制,都充滿了此種帶有國粹主義色彩的思維與表現。儘管我們無法確定這些展件曾經教導、影響了誰,從它們的年代、創作背景和社會狀況當中也能夠理解,這些作品在明治時代的日本美術史發展上,具有深刻的意義和價值。
商業美術與海報設計
明治維新後,資本主義在日本的成熟,以各財閥的建立可為最鮮明的代表。在此之中除了各大銀行與企業主導著日本的經濟發展之外,帶有現代消費型態意義的百貨公司也於此時出現,並因而帶領了商業美術的興起。在展場裡有一件三越百貨前身──三越吳服店的海報(1909),為岡田三郎助所作,以西方寫實技法繪有一名身著紅色和服、手持日本鼓的女性,畫面簡潔明瞭,帶有濃厚日本風味,與展場另一件「清酒月桂冠」的海報風格相當接近,可說是此時廣告畫的特色。
「海報」作為一門專業,並帶有藝術設計之內涵,以19世紀法國朱爾‧薛雷(Jules Chéret, 1836-1932)為代表。薛雷對女性姿態的著墨,讓他的作品裡流露出一股優雅與曼妙,使得同期頻繁與西方文化接觸的日本,也學習了此種設計概念。
不過兩者的風格卻存有明顯的差異:日本的海報對物象的描繪講求鮮明的寫實與立體感,看似與洋畫無異,但論整體佈局而言,仍有廣告用途的內涵。在進入大正時代之後,竹久夢二(1884-1934)與橋口五葉(1880-1921)等人的出現,方使日本的海報設計走向以平面和線條為主的構成,而此時期的設計界,也不單只接觸薛雷的作品,更有慕夏(Alfons Mucha, 1860-1939)、羅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 1864-1901)、裝飾主義(Art Deco)等席捲歐美的設計風格,為日本的商業美術帶入充足的養分,促使如海報、包裝、文宣等宣傳媒體隨之蓬勃,成為打造企業形象、推銷至海內外的最佳媒介。
在展場內一併展示了日本的海報與薛雷的作品,乍看之下或許無法察覺其關聯性,但彼此間卻是顯現出在商業型態的現代性當中,藝術也跟上了時代的腳步,並發展出相應的藝術形式與風格。雖然其中對於純藝術(fine art)與設計(design)、繪畫(painting)與插圖(illustration)間的關係仍舊有些曖昧,也可視為此時期的日本社會,在傳統和西化二者間周旋所產生的複雜多元樣貌。
「京都好博學!」當中的多元性
綜覽此展,無論是展件來源的多元、展件本身的多元、還是詮釋上的多元,都顯示出此展在觀看理解上的層次,可以有相當多的角度和主題,筆者所論及的藝術史視角僅為其中的一環,且本文所著重的展品也只屬第一展區「大學講堂」,事實上,第二展區「京都生活」所展示的傳統工藝與第三展區「異地探索」裡的原住民與漢人文化,皆能透過相似的思維去檢視與討論。
本展之所以有此特性,筆者認為乃出於策展人在展品的呈現上,刻意不將說明牌附於一旁,而是印製成小卡集中於展場一處,讓對各展品有興趣的觀者自行索取。展場內沒有過多的說明,只提供較大的框架區分展件,初來此展者,以自我的認知和展區的引導來理解其內容,而在閱讀自身較為好奇的幾件展示說明後,也能對它的歷史背景有簡單的認識。此種觀展方式讓筆者聯想到,學生在求學歷程上何嘗不是如此?
在大學前廣泛的吸收各方知識後,選擇最感興趣的領域於大學時深讀,以成就在該學問的專業;大學按照系所劃分,各自為政,形成大學校園內的多元風貌,與此展的策劃手法十分相近,頗為有趣。
本展展品來自各大學典藏,正因大學本身的特性,使得展品也呈現出多元的樣貌,然而各個展品自有其脈絡,實需透過不同的視角和認知來勾勒出同一類物件之間的連動關係,如同本文中所討論的主題,乃出於藝術史的角度,而筆者也相信其他領域學門背景的人們,可以從不同的切入點來談不一樣的展品。
大學在日本的出現,為效法西方的成果,現代教育體制的建立,培養出無數優秀的人才,但這些學校也無可避免的成為帝國主義背後的支持,更導致歷史上諸多悲劇的發生。大學就是如此複雜的機構,本展也確實將此複雜性呈現出來,為筆者所佩服。「京都好博學!」的內涵,絕非三言兩語足以道盡,相信經由反覆的體會與感觸,能夠深化對日本現代史的了解,也能從中反思「教育」和「現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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