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麥可・布林(Michael Breen)▎譯者: 方祖芳
所有韓國人……真正想要的是自由。
在不了解的人心中,這個字宛如黃金般珍貴。
1904 年 2 月,俄國入侵滿洲,日本因此向俄國宣戰,接著馬上派遣部隊進入朝鮮半島,占領漢城,並與朝鮮簽署條約,內容主要是為了合理化日本的干預。
同年 8 月,兩國又簽下第二份協議,授予日本在外交、財政和軍事政策方面,有向韓國政府提供「顧問」的權利。
隔年日本戰勝俄國,由美國總統羅斯福居中斡旋的「樸茨茅斯條約」(Treaty of Portsmouth),鞏固日本對朝鮮半島的控制。
1905 年 11 月,韓國成為日本的保護領地,並依據先前簽訂的條約,由日本派「統監」來管理。皇朝的大臣拒絕簽署文件,日方便派軍進入外交部,奪取國璽,代他們簽署。
高宗皇帝沒有放棄抵抗,持續尋求外交援助,1907 年,他派遣使臣參加在荷蘭海牙舉行的「萬國和平會議」(World Peace Congress),呼籲國際社會宣布保護條約無效,最後無功而返。
不過日本人很生氣,強迫高宗退位,並修訂條約,取得任命所有高層官員的權力。高宗讓位給皇太子純宗,純宗相當無能,歷史學家甚至形容他是弱智。
為了減少發生大規模叛亂的可能,日本解散朝鮮軍隊。許多流離失所的軍人因此加入重新出現的義兵團體,發動游擊式襲擊,樸茨茅斯條約規模最大的交戰是數千名義兵進入漢城,遭日軍兩個師團擊退。
1905 年至 1910 年,日本正式強占韓國之前的這段期間,大約有 17600 名不同性質的義兵喪生,包括趁火打劫的幫派。
其中最知名的抗日行動發生在 1909 年,首任漢城統監伊藤博文下台不久後就遭到暗殺。伊藤博文曾經擔任日本內閣總理大臣,並領導推動日本走向現代化的明治維新運動。
諷刺的是,他其實反對占領韓國的計畫,主張讓韓國維持保護領地狀態。他遇刺後,反而導致日本政府決定放手進行占領朝鮮半島的計畫,正式控制韓國。儘管引發這樣的後果,暗殺伊藤博文的安重根仍然是現代韓國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
1910 年,日本任命首任總督,殖民 1470 多萬名韓國人,朝鮮王朝正式畫下終點。
在部分人士心目中,這是無可比擬的危機,許多人放棄原本可能享有的生活或特權,投身獨立運動,例如出身望族的李會榮,就和五名兄弟逃到滿洲的森林,把所有家產投注於成立偽裝為普通學校的軍校,訓練年輕人作戰。南韓建國後,唯一倖存的兄弟李始榮擔任首任副總統。
軍校的一名學員是後來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張志樂,要是他沒有遇到美國記者海倫.福斯特.斯諾(Helen Foster Snow),今天也許沒沒無聞。在她的採訪之下,張志樂讓我們看到獨立運動人士的熱情,以及他們抱持的各種意識形態:
所有韓國人都想要兩件事:獨立和民主。真的,只不過對於如何實現抱持不同看法,其實他們真正想要的是自由,在不了解的人心中,這個字宛如黃金般珍貴。
任何形式的自由都很神聖,他們希望擺脫日本的壓迫、自由嫁娶和戀愛、過正常快樂的日子,並掌控自己的生活。這就是為什麼反政府活動會有這麼強大的吸引力,韓國人非常渴望民主制度,這也是我們沒有形成集權政黨制度的原因之一。
每個群體都捍衛其存在與表達言論的權利,每個人都為了自己信仰的自由奮戰到底,我們這些人重視民主,但是缺乏紀律。
我年少時的朋友和同志幾乎都死了,有好幾百人,包括獨立運動家、基督教徒、反政府人士、恐怖分子、共產黨員,但是在我心目中,他們依然活著……雖然眼前志業未竟,但是歷史都會將他們一一記下。
一個人的名字與短暫的夢想也許會隨著他的遺骨埋葬,但是他所做的與沒做的事,都會形成最後的平衡。那是他的不朽、榮耀或恥辱,連他本人都無法改變這個客觀的事實,因為他成了歷史的一部分。在歷史的洪流裡,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奪走一個人的位置。
張志樂在中國共產黨內部的肅清活動中遭到處死,從此再也聽不到他精采不凡的聲音。
雖然有這樣的例子,也儘管韓國人幾世紀以來都保有民族特性,不過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國家失去主權的損失必然一時難以理解,因為在當時,他們忠誠的對象主要是家庭與宗族,並非國家,尤其是在沒有發生戰爭的情況下。
日本以「文明的使命」解釋殖民韓國的理由,表示他們必須避免位於後院的韓國崩解,造成危險的政治真空狀態。有些韓國人同意這個說法,相信日本人在施行必要的改革。
許多在日本殖民政府位居高職的省長和其他韓國人,當年支持甲午改革,並在 1896 年改革失敗後逃亡到日本;也有一些精英人士與日本人合作,其中包括皇親國戚李完用,他在 1910 年簽署日韓合併條約;另外也有來自社會較低階層的人,例如「一進會」的成員,認為日本人能夠解放受中央政府壓迫的平民。
日本人統治韓國期間,繼續任用這類殘存的核心支持者,至少直到 1930 年代末期皆是如此。他們引進現代化的金融和銀行制度,並建蓋運輸與通訊網絡、成立學校和醫院,儘管許多建設是為了支援占領後湧入韓國的數千名日本人,不過韓國人也因此受益。
但是在另一方面,對大多數韓國人來說,日本殖民是塑造強烈國族認同感重要的一步,許多人相信國家積弱不振就是缺乏民族意識所致。
儘管鄰國的占領對韓國人來說是侵略篡奪,但是日本人這麼做也是出於自我保護。加入帝國主義俱樂部,其實是為了避免自己受害。他們很晚才成為殖民宗主國,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們是殖民最鄰近的國家,並在那裡發展工業,而非僅把殖民地當成原料的來源。
相較於從古代就知道如何管理附庸國的中國,以及近代從經驗中學到教訓的帝國主義國家,日本人最接近殖民的經驗是 1870 年代治理沖繩與琉球群島,以及 1895 年從中國取得的台灣。日本是島國,缺乏與外界交流的哲學,他們的殖民方式是根據長久以來排外的傳統。
他們新殖民的對象很不幸,因為日本缺乏基督信仰個人責任的概念,無法作為監控掌權人士的基礎。他們的原生傳統宗教「神道教」在 1875 年傳入韓國,後來成為「國家神道」,主要是將祭祀祖先與對大自然的崇拜導向中央民族主義思想,灌輸「天皇神聖不可侵犯」的概念。
此外是名為「武士道」的道德規範,用來鼓勵人民接受自己的命運,並灌輸嚴格的自律精神。這種武士道規範很快會在西方極權主義陣營中找到同伴,容許可怕的暴行而不會良心不安。因此與今天日本社會不同的是,當時的日本雖然看似先進文明,卻受到暴力的暗流主導。
為了解釋占領與教化鄰國的必要,日本人經常以貶抑歧視的手法描述韓國人,儘管他們在種族上十分相近。日本政治家表示:「如果你仔細觀察,他們看起來空空的,嘴巴微張,眼神呆滯,不知何故,就是少了……沒錯,如果以最糟的方式形容,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們比較接近野獸,而非人類。」
日本旅遊作家寫道,韓國的七大特產是「屎、菸草、蝨子、妓生、老虎、豬、蒼蠅」,這種說法在當時並非特例,他稱漢城為「世界大便之都」,因為他聲稱韓國人可能在任何地方解放。
日本人認為韓國人鄙俗迷信,例如 1914 年爆發猩紅熱疫情時,他們建議新來的日本人不要養貓當寵物,因為埋貓是韓國薩滿巫堂數百種對抗疾病的處方之一,一百多名韓國人因涉嫌殺害日本人養的貓而遭逮捕。
持續負面宣傳轟炸下,部分韓國人開始相信外人覺得他們落後,是由於他們天生就不如人。他們那些懶散、依賴、迷信、多病的祖先,曾否創造出任何值得保留的事物?由於教育受到日本控制,年輕人漸漸與自己的傳統脫節,接受日本人的說法。
這種對於韓國人思想的攻擊影響至深,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真實世界,在那之前,他們沒有經歷過有火車、電話和電力的文明世界。
日本占領韓國頭十年稱為「武斷統治」時期,他們抱持基本教義派的熱忱殖民朝鮮半島,挾帶現代警察國家的優勢,深深滲透到韓國社會的所有層面。
初期的目標是消滅韓國特色,將之吸收並同化為大日本帝國的一部分,雖然他們依舊是次等公民。日語成為官方語言,韓語是第二語言。
日本殖民政府將漢城改名為京城(Keijo,韓文為 Kyongsong),並刻意從風水的角度拆除主要宮殿景福宮 85% 的建築,把總督府建在景福宮的入口。從空中俯瞰,總督府與半英里外的市政廳大樓形成「日本」的漢字字樣。他們在京城建造高樓,例如朝鮮旅館(Chosun Hotel)和韓國銀行(Bank of Korea),成為城市最顯眼的景觀。他們在市中心的南山蓋了一座日本神社,豎立日本英雄的紀念碑。
日本軍事總督府的官員大部分由日本人擔任。日人在殖民期間占據幾乎所有高階職務以及大部分文職工作,並且過一等公民的生活,享有沒有延伸到韓國人身上的權利。
他們把國家劃分為省、縣、市、鄉,由總督任命這些單位的首長。除了官員之外,連教師都佩戴長劍,作為威權的象徵。
日本統治頭幾年進行全國土地調查,許多沒有申報的小地主因此失去土地。他們也出於戰略利益考量,投資興建公路、鐵路和通訊網絡。
警察擁有各式各樣權力,其中包括判決與懲罰輕罪。民眾一開始得知可以投訴貪汙的警察,都很開心,因為朝鮮王朝時期,受到腐敗官吏控制的警察時常向嫌犯與其家屬勒索財物。
但是這場改革很快就陷入同樣的泥淖,因為警察局長發現他們可以解雇不受歡迎的警察,然後代領薪餉,直到新人上任為止;嫌犯家屬也還是能夠賄賂警方,讓家人獲釋,這個傳統一直持續到民主化之前的韓國。有些男性會把女兒送給警察局長當妾室,或是讓兒子去當僕人,以換取釋放家庭成員。
大約一半的警察是韓國人,通常來自宿怨未消的較低階層,他們對待嫌犯往往比日本人還惡劣。事實上,曾經向我提及自己在日據期間遭受警察虐待的人,都表示施暴者是韓國人。
另一個同樣持續到近代的傳統是警察經常為了逼供,對嫌犯施以酷刑,其中一種方法叫作「起重機」或是「飛機」,也就是將嫌犯的雙手綁在背後,用繩子吊起,以棍棒擊打。
其他酷刑包括把辣椒水灌進鼻子,讓對方嗆到,以及強灌大量的水,然後把木板放在肚子上,在上面用力跳,還有把竹籤插進手指甲與腳趾甲裡。堅持從事獨立運動的人必然有異於常人的決心,才能在知道自己可能遭受什麼折磨的情況下,依然堅持不懈。
日本殖民時期,協助韓國轉型的重要前線是基督新教的傳教士。相較於一開始拒絕接受基督信仰的日本人,與因為基督信仰反對祭祖儀式而抗拒的中國人,韓國人相當接受這個新宗教,也因此為他們帶來深遠的影響。
喪失國家主權是接受西方信仰很大的動力。儒教幫不了韓國人,而且這種西方宗教與日本對立,因此無論是為了國家的失敗贖罪,或是出於追求美好未來的愛國情操,都是改信基督教的好理由。此外,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教會都是唯一沒有隸屬日本管轄的機構。
基督徒很快就走到民族主義運動最前線。儘管日本人始終抱持懷疑,不過基督教會本身並沒有致力於特定的政治目標,而且由於教會受到日本的外國盟友支持,鎮壓並不容易。
然而衝突仍然在不久後出現,1912 年,超過 100 名基督徒被指控策畫謀殺總督,遭到審判,經過上訴後,除了 6 個人之外其他都獲釋。儘管後來還是有基督徒遭捕並折磨,不過這起事件也澄清一部分對傳教士和教會角色的誤解,教會與政府的關係因此獲得改善。
但是韓國人對日本統治的憤怒難以壓抑,並在 1919 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爆發。海外韓人響應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的「民族自決」呼籲,相較於國內同胞,住在東京的韓國學生享有比較多學術自由,主張韓國獨立。在國內,更名為天道教的東學派也聯合基督教與佛教界人士,計畫爭取獨立。
他們計畫將 1919 年 3 月初高宗皇帝的葬禮當成全國抗議的平台,吸引哀悼的民眾加入這場政治行動。基督徒堅持不要採用暴力,認為發表「獨立宣言書」是爭取國際聲援的最好方法。
3 月 1 日,33 名連署人在漢城一家餐館會合,接著到塔洞公園宣讀「獨立宣言書」,他們立即向警方投降,展現出不願訴諸暴力的態度。韓國民眾在漢城各地舉行示威遊行,高呼「獨立萬歲」,使日本人大為震驚。警察將示威民眾拖入監獄,逮捕基督教牧師。
接下來三天很平靜,到了 3 月 5 日,本來應該回學校上課的高中生沒有出現。上午 9 點,數百名男學生從漢城火車站前的商店和巷子湧出,高呼獨立。遊行隊伍經過城門,走向王宮時,女學生開始加入。他們走了大約半英里,警察就拔出軍刀突擊,許多學生遭到殺害。
今天所有韓國人都知道女學生柳寬順(Ryu Gwansun)的故事。她從漢城返回中部家鄉,宣傳獨立運動,後來遭到逮捕,在獄中喪命。他們也知道提岩里教會事件,當時一名警察遇害,日本警察召集里民到村裡的教堂開會,全東妮(Chun Dong-ne,音譯)女士回憶接下來的狀況:「他們說想為毆打村民正式道歉,所以男人都聚集到教堂。他們把門釘死,放火燒教堂,開槍打死想從窗戶爬出來的人。」這次屠殺中有 23 人死亡,包括她年輕的丈夫。
我在 1985 年見到全女士時,她仍然住在同一座村子,她說她心中的怨恨幾年前就消失了,因為一群日本神學院的年輕學生到村裡,為了這場暴行向她致歉,並捐錢給村子建蓋新教堂。
示威活動升級為全國性的抗爭運動,這樣的規模在韓國前所未見,即使日本人以官職收買的兩班階層也加入。日本政府在此時露出真面目,以暴力手段鎮壓,和平示威人士遭到射殺、刺死、棒打、逮捕、虐待。
日本人的說法是接下來 6 個月當中,大約有 500 名抗議人士死亡,但是根據韓國方面的估計,死亡人數高達 7500 人,另外有 45000 人遭到逮捕。
雖然經過縝密的策畫,但是抗議活動缺乏領導人物,事實上,領導人第一天就遭到逮捕。韓國人一度希望得到國際聲援,但是援手始終沒有出現。如果從政治角度檢視,獨立運動人士誤判敵人的決心,並高估外國支持的意願,然而這場運動凝聚民族主義的力量,獲得廣大民眾支持,本身就具有重大意義。許多歷史學家認為「三一獨立運動」標誌現代韓國的誕生。
這場抗爭不僅代表他們拒絕接受日本統治,也顯示出韓國人揚棄君主制度。獨立運動期間,韓國的皇室完全沒有現身,皇太子娶了日本妻子,大半輩子都住在東京。君主制的選項已經完全遭到摒棄。
抗爭平息後,新上任的總督是海軍大將出身的齋藤實。此人外交手腕嫻熟,他找來經驗豐富的團隊,並徵詢韓國的意見領袖,甚至詢問外國傳教士的意見,推出較為細緻的「文化政治」統治手段。
齋藤實了解過去的嚴厲措施造成反效果,開始將韓人納入殖民體制,給予較多自由,容許他們參與社會、經濟和文化活動,進而培養出對國家發展的參與感。在韓國採用「文化政治」的統治手法,也反映出 1920 年代日本大正年間推行的「大正民主」開明政策。
他們准許沒那麼激進的民族主義人士創立並出版韓文報,雖然仍要經過審查。現代的《朝鮮日報》與《東亞日報》因此在 1920 年創刊,吸引年輕愛國知識分子。他們成立更多學校,擴展韓文教學,使得識字率顯著提升,另外也廢除鞭刑,削減部分中央權力。警察和政府官員不再穿軍服。經濟方面則是推行獎勵措施,投注經費提高稻米產量,然後將稻米運送到日本。
日本政府的農業措施導致許多韓國人降為佃農,因為日本人買走他們的土地,不過也有韓人趁機撈一筆,擔任把稻米供應給日本人的掮客。他們也修改法規,讓韓國人不需經過政府批准就能設立公司,這些韓國企業,例如京城紡織,後來成為戰後主導韓國的家族財團。
韓國的商業精英在日本人的統治下獲益,大部分農民卻窮困不堪,飽受煎熬,引發社會與意識形態的分裂,至今仍然能深深感受到,所以今天有許多左派人士指責部分有錢人是親日分子。
本文摘自聯經出版之《新韓國人:從稻田躍進矽谷的現代奇蹟創造者》:
韓國,一個令人又愛又恨的國家,
從蕞爾小國躍進世界舞台,
不斷創造經濟、文化奇蹟,
讓世人無法忽視它的影響力。
本書是深入且全面的韓國觀察報告,
刻劃出真實的南韓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