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立安・巴吉尼(JULIAN BAGGINI)▎譯者:林宏濤
在畫廊看到一群人圍著同一件作品觀賞,並不是很罕見的事。但是在東京出光美術館裡,安靜的觀眾卻不是聚集在任何一件藝術作品前面。他們坐在展場外面觀景窗前的長條椅上,眺望著皇居外苑。他們剛才看了一圈風景畫,現在則是在市中心的帝國劇場大樓默觀眼前的一片大自然。
日本人對於自然以及四時更迭的感懷,不只是一種古色古香的刻板印象而已。然而它的本質和意義卻難以捉摸。那不能算是他們獨特的世界觀,也不像是螺絲一樣固定在他們的傳統上。它是植根在和大自然相處的態度上,而迥異於大多數其他傳統。
我第一次有這個印象,是在和小林康夫談到日本哲學的特色時。「我認為我們可以在日本歷史文化裡找到像哲學這樣的東西,」他對我說:「但那不會是像柏拉圖或亞里斯多德那樣對世界的概念性重構。」相反的,它是「基於一種美學的反應」,置身於「人類與世界之間的介面」。它「非常易感」,有實驗性,探觸到「近在咫尺的事物」。這既是「日本哲學思想的難題」,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當時我有點難以理解(至今仍然似懂非懂),直到最近,我和另一個哲學家嘉指信雄談到日本的傳統思想,才算是豁然開朗。「美學、道德和宗教的東西,它們並沒有涇渭分明的界野。」日本本土的宗教和哲學,神道教,就是個很清楚的例子,「它沒有像十誡那樣的明確戒律,那是對於自然以及人際關係的美感欣賞。」
日本思想的美感本質
身為西方人,我在理解上有個困難,「美感」(aesthetic)一詞的意思原本是和藝術有關,而欣賞大自然的美則是其衍生意義。但是美感原本更廣義的意思,其實是指「和感官經驗有關的」,源自希臘文的aisthēta(可知覺的事物)以及aisthesthai(知覺)。一直到 19 世紀,才開始流行把它理解為「和美感有關的」。說日本哲學主要是美感的而不是概念性的,並不是說它是涉及美的欣賞(不管是藝術或自然),而是說它著眼於經驗性的事物。
我在撰寫初稿時,寫的是「經驗性而非知性的事物」,接著幾乎要加上「基於感受而不是思考」。然而那是個誤解,而且是個發人深省的誤解。心理學和哲學傳統上都會劃分感性和認知,也就是關於情緒以及知性。但是兩者其實沒有那麼鮮明的分別,誠如心理學家安東尼歐.達馬吉歐(Antonio Damasio)所證明的。我們的情緒回應往往會夾雜著判斷,例如說,我們會感到擔憂是因為隱隱然判斷到前方有危險;而我們感到沮喪則是因為我們判斷到期望落空了。同樣的,我們的推論往往會受情緒左右,例如說我們心想或許必須多了解一下某個主題,以免到時候丟人現眼。
日本哲學也會挑戰感性和知性的劃分。小林康夫和嘉指信雄所說「美感的欣賞」,並不是不假思索的本能反應。它是某種「反省的感性」(reflective sensitivity),是仔細地觀照經驗對象。那是一種思考,卻不算是概念性的思考。「重點是去感覺它,而不是把它概念化,」小林康夫說,他是個哲學家,而他的工作就是思考。
對於小林康夫而言,那意味著要接近事物本身。這就是為什麼他說日本哲學是「探觸」。他把時間和空間的意象雜揉在一起說:「最重要的事不是在彼端,而是在當下。」如果我們真正貼近它,就會產生一種難以定義的理解方式。
以萬物的短暫和缺憾為例。每個哲學都會認識到這點,但是大多數的哲學會假設在表象世界背後有個不變易的真實世界。例如柏拉圖,他認為此生只是個瞬息萬變的幻相。但是誠如阿部正雄指出的,他「緊抓著一個觀念不放」,認為在這個世界背後有個不變易的理型的永恆世界。在佛教社會裡,無常則是更常見的字眼,例如一休宗純在其著名的詩作《骸骨》裡說:
色身虛幻,朝見此身,暮成煙雲。
在每個文化裡都有「勿忘汝終有一死」(momento mori)的例子,提醒人們生命的脆弱以及死亡的不可避免。佛教所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則比人皆有死的老生常談要深刻得多。「如幻翳所見,色身壞死而神識不滅,」一休和尚如是說:「此為大妄見,覺者則謂兩者齊滅。」
佛教哲學會以空性(日文作「無」)去分析生命的短暫。但是即使在這些傳統裡,更重要的是真正去感受空、無常或無的意義,而不是以概念去定義或分析它。如果它僅僅是個抽象的觀念,那麼它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但是如果要讓這個觀念影響你的生活,你就必須去感受它。而日本人就是如此身體力行的。
當人們簇擁著觀看櫻花落英繽紛而隨風遠颺,他們感受到一種美,這種美本質上是短暫的而不是永恆的。「櫻花美則美矣,但是颳起風來,什麼也留不住,再也看不到花,我們目睹了這種空性,但是我們是在欣賞它,」小林康夫說:「那是個絕無僅有的時刻。」雖然在日本特別顯著,但是它其實是整個東亞的特色。在北京,摩肩接踵的人群湧到玉淵潭公園賞櫻,首爾則是汝矣島,正如京都的圓山公園。
空性首先是一個經驗層面,接著人們才會以哲學思考去分析它。我們不是先有一個空性的哲學概念,然後才套用到我們的經驗上。時間亦復如是。「時間始終是在我們眼前。」小林康夫說,它不是個概念,而是個感受。在每年舉辦的「花見」裡,人們會趕在櫻花凋謝之前,齊聚在樹下吃吃喝喝,引吭高歌,「我們找到了時間的真理。」身為一個哲學家,小林康夫的難題是「我們沒辦法以概念表現這個美感。」
日本思想的美感本質使得他們對於時間的流逝和無常特別敏感。但是它不僅止於此。
誠如嘉指道雄所暗示的,日本的倫理學本身植基於美感。他表示「清淨無染、一意專心、當下即是」則是日本美學的核心。它也會表現在藝術上:在俳句裡,每個音節都要推敲斟酌,在畫作裡,沒有任何一筆是多餘的。而這些價值顯然也是倫理價值。例如說,餐桌上的食物絕對不會浪費,而在中國則剛好相反,杯盤狼藉(在日本人眼裡)加上一大堆殘羹冷炙,幾乎都是必要的。
那是我在中國親眼目睹的,特別是有次應一份剛剛創刊的中英雙語雜誌之邀前往客座。我和他們的經理吃了好幾頓飯,她總是點了一大堆菜,多到我們都吃不下,而她揀到自己餐盤上的菜也從來不吃完(我聽說這問題在日本越來越嚴重,許多中國人讓當地人很反感)。
「清淨無染、一意專心、當下即是」似乎又不僅止於孟加拉詩人泰戈爾在 1906 年造訪日本時觀察到的倫理價值。「日本人不浪費他們的精力在沒有用的叫囂和爭吵上,」他評論說:「因為他們不浪費精力,到了真正重要的關頭就不虞匱乏。身心的冷靜和堅韌正是他們民族的自我實現的一部分。」
日本哲學的美感元素
美感和倫理的關係也挑戰著近代西方哲學的基本教義,也就是所謂「實然和應然的鴻溝」(is/ought gap)。一般認為這個觀念是源自休姆,意思是說,「是什麼」一語並不能告訴我們它「應該是什麼」,或者我們應該怎麼做。
事實是事實,價值是價值,你沒辦法以合乎邏輯的方式互換它們。然而那並不能阻止人們跳來跳去。休姆在遇到的每一個道德體系中,「我大吃一驚地發現,我所遇到的不再是命題中通常的『是』(is)與『不是』(is not)等聯繫詞,而是沒有一個命題不是由一個『應該』(ought)或一個『不應該』(ought not)聯繫起來的。這個變化雖是不知不覺的,卻是有極其重大的關係的。」
這個謬誤最極端的情況,就是人們會根據人類(所謂)自然的行為的事實推論說那是道德上正確的事,或者是依據人類不合乎自然的行為的事實推論說那是道德上錯誤的事。但是雖然報復的欲望是人性裡很自然的事,我們卻不能因此證成說它是合乎道德的;反之,雖然沖馬桶是不自然的事,我們也不能因此就說那是不道德的。
表面上,一個以對於自然秩序的美感欣賞為基礎的倫理學,也犯了同樣的邏輯謬誤。它從我們所認知的自然推論出道德上正確的行為。其實,在這個脈絡下的「實然」和「應然」之間的關係性質迥然不同,因為那根本不是什麼邏輯推論,因此沒有謬誤可言。美感進路的整個重點在於以美感的鑑賞取代理性的演繹。
以對於無常的態度為例。我們沒辦法從「諸行無常」演繹出「我們應該如何如何地生活」的結論。相反的,一個人會因為認識到無常的本質以及它和我們的存在的關係,而明白了怎樣的生活對他是最好的。我們會生起一種態度以回應我們的領悟,而不只是它的邏輯結論。換言之,我們只是更深刻地感悟到無常本身的意義,而不是它的邏輯推論。
再舉另一個例子。我們可能會以對於他人的痛苦的認知作為理性論證裡的一個前提。但是這也可能犯了「實然和應然」的謬誤,「這種行為造成他人的痛苦,所以我不應該那麼做」並不是有效的邏輯演繹,因為結論裡的「應然」並沒有出現在前提裡。當我們修正我們對待他人的行為以回應對於他們的痛苦的認知,我們不算是犯了邏輯謬誤,因為我們的回應是在情感上的,而不是邏輯性的。然而,我要再次重申,那並不意味著它是不假思索的。不是只有理性演繹裡才有思考。思考也包括注意、察覺、關注某些至關重要的事。
如果說有些重要的思考模式並不涉及邏輯推論,那就不宜以系統性的解釋方式去理解以下我要說的東西。如果要領會日本哲學的美感元素的核心性,就必須培養和他們大致相同的鑑賞力。我找到一本很有幫助的作品,那是岡倉天心在 1906 年寫的《茶之書》。大抵上來說,那是一本很浪漫的書,歌頌當時漸漸沒落的茶道文化,在現在的日本社會,它也乏人問津了。我在日本遇到的人們,不是很多年沒有接觸過茶道,就是從來沒有碰過,例如年輕的一輩。
然而,岡倉天心極其優雅地捕捉到了茶道背後的鑑賞力,雖然茶道沒落了,它卻依然存在著。他證明了那是對於空性和無常的美感領悟,而不是知性的理解。他說:「茶道奠基於日常生活中,可說是對於凡世間美好事物的一種崇拜……它是崇拜『不完全(完美)之物』,即在所謂難以理解、無法忖度的人生中,去努力成就一種可能的小小企圖與嘗試。」
茶的一彈指頃讓人想起人生如白駒過隙,而它的價值也不在於什麼超越性或永恆的東西:「在茶會沉靜而漫長的進行過程中,我們可以深切體會,用以享受片刻愉快的茶碗,是何等狹礙之物。在沉澱心靈、啜飲清茶的過程中,是如何教人感動得淚眶滿盈。在無止盡的渴望、追求中,一口氣喝盡小小一杯茶,又是何等舒暢之事。擁有再多茶碗,也不會是過分招搖之事,更不會招致罪業。」
人類之所以出類拔萃,不是因為他們克服了自然世界,而是因為他們眼裡的大自然不僅僅是個無意義的、功能性的系統。對於岡倉天心而言,靈長類的「智人」(Homo sapien)之所以完全成為人類,是因為他們「認知到不必要之物(生活非必需品)微妙的無用之用時,便邁入了藝術的國度。」
日本人把這種對於不完美和無常的鑑賞力叫作「物哀」。它有個倫理的向度,因為它會使我們更加謙虛,而以開放的態度面對超越界事物的價值。「那些無法從自身偉大之處感受渺小的人,很容易忽略他人微小之處的偉大,」岡倉天心說。這種態度會讓人產生自嘲的幽默。「茶道乃是正視自我,讓自己沉著平靜之術,但同時也擁有教人莞爾一笑的崇高奧義。因而,它是一種幽默詼諧,同時也是頓悟之際的會心一笑。」
遵守紀律、冷靜、井然有序、從容不迫,是我們對於日本人的刻板印象。然而我在日本的所見所聞卻告訴我,他們其實更加和藹可親。溫暖的微笑處處可見,笑聲也此起彼落。禪的傳統尤其反映了這一點。在許多公案故事裡,禪師們往往笑聲爽朗(至少是沒有在棒喝弟子的時候)。「侘寂」的美學原理也和「物哀」的表現有關,儘管酸楚,卻不掩其甜美。
許多西方人對於日本文化相當著迷。一方面,它的下層結構相當西方化且現代化,而它在文化的上層結構卻又充滿異國風情而陌生。儘管它自成一格,相較於其他文化,它的哲學傳統卻有更多可以借鏡之處。它不侷限於任何特定宗教的形上學,而基本上植根於對於內在性的自然世界的欣賞和領悟。它是反省性的,但不僅僅是(或主要是)以邏輯或分析的方式。它的哲學可以開拓其他哲學體系的視野,而不必放棄其基本的元素。
本文摘自商周出版之《世界是這樣思考的》
哲學是走進世界的一扇窗,是理解生命、自然及人類思想的工具。我們可以在紫禁城的建築裡找到儒家思想的軌跡,在雅典市集裡看到亞里斯多德的生命價值,在巴黎左岸的個人日常中體驗存在主義的哲學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