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突厥公主之死(上) 突厥的上界天神與下界神聖土、水之神采取了如下的行動: 為了不使突厥人毀滅,為了再建獨立的國家,他們簇擁著我的父親頡跌利施可汗,以及我的母親頡利毗伽可敦, 高踞天頂,向上抬起…… 當48歲的毗伽可汗(Bilga Qaghan)回憶著這段復國的往事時,他心中顯然充滿了對父親的憧憬,在他指示他的侄子寫下這段話時,正是唐玄宗開元二十年(西元732年)、唐帝國的第二個盛世,同時,西邊的阿拉伯帝國也正在崛起,歐亞大陸的局勢正在面臨重大的變化。 毗伽可汗的父親、頡跌利施可汗(Ilterish Qaghan)是東突厥王族的旁系,卻在東西突厥滅亡之後,建立了突厥第二汗國。頡跌利施可汗去世後,汗位傳到他的弟弟默啜可汗(Qapaγan Qaghan)手上,在默啜死後,汗位的爭奪戰再次造成了突厥的分裂,這場遊牧汗國的宮廷鬥爭,就是這篇故事真正的背景,而毗伽可汗正是故事的男主角。 不過,當頡跌利施可汗立志掙脫唐帝國的枷鎖時,毗伽可汗還只是個放在籃子裡被載著走的幼兒,當他的父母糾眾逃出唐帝國、回到突厥人心目中的聖山于都斤山時,毗伽可汗驍勇善戰的弟弟闕特勤可能還在他母親腹中。 所以,讓我們從這個家族的崛起說起吧…… 牧民與遊牧國家 在遊牧民族的歷史上,一位領導者的崛起,跟血緣並沒有特別明確的連結,「英雄不怕出身低」這話在蒙古帝國確立之前都是成立的(蒙古之後是另一回事了),通常,一個遊牧汗國的創立者都擁有相當強烈的英雄特質,這與遊牧民族的社會形態有關。 草原上的生活至少以一個核心家庭(父母與兒女)組成的牧戶為單位,接著是家族(父母與兒子們的家庭),接著是諸多家族組成的鬆散氏族或者牧團,不同的氏族與牧團有可能擁戴某一位聰明、勇敢的氏族首領為部落領袖,由此人來解決大家之間的糾紛,或者領著大家一起去戰鬥。 在首領之下的各個氏族,在理論上應是平等的,如同族長之下的家庭們也應當平等、家族中的牧戶亦然。(除非是打了敗仗的俘虜與奴隸部落,才有等級之差。) 這樣的組織並不嚴密,除了家庭中以父親為理所當然的領袖之外,其他都由能取得眾人擁戴之人為首,有智慧、能公平地調停糾紛之外,勇猛果敢,在必要之時可以打贏戰爭,當然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條件。 遊牧從來就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或者說,遊牧是一種在艱苦環境下不得不選擇的生活方式。遊牧的方式也很多樣,但不管怎麼說,牧民的生活範圍相當遼闊,為了維持生活所需的工作非常繁重,要有效地控制他們並不容易。 或者說,維繫一個政權必須的控制力,與牧民的生活樣態本身就是兩個極端,能夠把握其中的分寸必不容易。 因此,擁有強烈英雄特質的領導者相當重要,但是這種英雄特質未必能夠遺傳,虎父若是養出了犬子,或者領導者突然去世、兒子又還太小,那麼依附於其下的部族也會很快地散去,投靠其他的領袖。 這種改換門牆的行為,在儒家的倫理中,常被指為不忠、無信。但是對於遊牧民族而言,一位不配領導眾人的領袖,就沒有效忠的必要,其中雖然也有感情的因素,但是錯誤的決定將帶來族群滅亡的危機。 尤其對遊牧民族而言,土地不是任何人「擁有」的,只是誰能夠「使用」而已,那麼,誰能夠保證這個部落的使用權不受侵擾、誰就是領導者,每一個小單位的聚合與分散,也都是基於「生存」這個現實的因素。 「活下去」對於遊牧民族來說,是最主要的課題。因為遊牧本身就是一種在惡劣環境下、迫不得已的生存方式,有太多因素可以在一夕之間摧毀所有的努力,擁有萬 匹牛羊的大富戶,可能在一次瘟疫掃過後,在數日之內一無所有。養大了許多兒子的族長,也有可能在戰爭或者衝突中失去所有的繼承人。這種極度不安定、沒有任 何保障的生活方式,使得遊牧民不得不現實。 除此之外,賢明的母親或妻子,也會是成敗的關鍵。這是遊牧的生活十分艱苦,不管男女老幼都必須互相幫助,尤其當男人外出放牧或者狩獵時,少則半日、長則三五日不回家(視放牧的牲畜不同而有不同的移動距離),留在帳中的女人和孩子就必須承擔所有的勞務。因此,一頂營帳的女主人理所當然要受到家人的尊重。一個部落或者氏族的領導者母妻,也會成為她兒子或丈夫的顧問,因此,一位賢明的母親或妻子,對於遊牧民族的領導者是很重要的。 這也是毗伽可汗在回憶著他父親復國的歷史時,再三提到了母親頡利毗伽可敦的原因,不過,這位被鐫在碑銘中尊為國母的可敦,在史料上其實並沒有太多的表現。 漫長的復國路 西元629年(唐貞觀三年)東突厥滅亡,王族被送入長安,百姓則安置在唐的北疆。然而,在東突厥被滅之前,北邊的部落就叛離了東突厥,擁立薛延陀部落的真珠毗伽可汗為共主,在唐的支持下,薛延陀先是擾亂了北境,在東突厥滅亡後,接收了東突厥的故土。 不久後,押送著東突厥頡利可汗與王公貴族的車隊也回到長安,在他們後面,是數以萬計的突厥百姓。於是,唐帝國馬上面臨了如何安置突厥人的問題,唐太宗連忙找來官員們一起開會討論。 首先,朝廷中總是會有些不懂假懂的笨蛋官員(我是在說唐代的官員!請不要來查我水表!),他們告訴唐太宗說:「剛好我們缺人,不如把這些突厥人通通打散,送到南邊的徐州(今江蘇北部)或兗州(今山東南部),叫他們男的種田、女的織布,就不會想作亂了。」 當然,這種笨蛋言論不會被採納,於是曾經被突厥抓走、因而熟悉突厥風俗的溫彥博首先被諮詢。溫彥博認為,應該仿效漢武帝安置匈奴的方法,將突厥人安置於五原一帶(今山西北部),保存他們的部落與生活方式,一來是充實這片人煙稀少的地區,二來表示對突厥人一視同仁的態度。 溫彥博:字大臨,他的哥哥溫大雅、弟弟溫大有隨唐高祖起兵,三人與唐皇室的關係 非常親近。溫彥博曾被突厥俘虜,因為拒絕透露唐的兵力與佈署,被突厥可汗囚於陰 山,直到貞觀三年放還。在往後的日子裡,他也一直擔任著外交顧問的角色。 不過,朝廷裡並不是每個人都跟溫彥博一樣,貞觀時代的名臣魏徵在這個議題上就跟溫彥博當庭吵了一架,魏徵的理論依據,在現代的眼光實在是超級種族歧視(是誰說唐代都很開放的呀?): 「從古到今,這些突厥人沒有那麼破敗,都是天要亡他們外加祖宗保佑,他們世世代代入侵中國、是百姓們的仇人,今天因為他們是主動投降,所以不能滅掉他們,但是他們人面獸心、不是我們這一國的,強了就來搶我們、弱了就來投降,忘恩負義是他們的天性。」 在罵完了突厥的祖宗八代之後,魏徵才終於說出他的方針,就是:最好把突厥人趕回去!不趕回去也不能留在黃河以南的地區,離中原腹地太近!弔詭的是,這個現代看起來種族歧視至極的說法,卻才真正地貼近突厥人的需求。 參與這場論爭的名臣包括了修訂南北朝史書的李百藥、《顏氏家訓》作者的孫子顏師古……等,但是他們沒有人像溫彥博那麼會說話……最後魏徵敗下陣來,唐太宗採用了溫彥博的方法,把將近十萬的突厥人送到今日山西到河北一帶的邊疆,把東突厥的嫡系王公與大臣們留在長安。 唐太宗為了顯示他的仁德,將東突厥的大小王公們按著唐的規制,一個蘿蔔一個坑地封了郡王、國公,命他們擔任皇宮的禁衛。 唐太宗也好、唐帝國的臣子們也好、甚至此時已經佔了突厥故土的薛延陀也好,他們都覺得唐太宗真是人超好、好棒棒!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政策沒幾年就宣告破功。而且是用一種極端打唐太宗臉的方式破功。 貞觀十三年,突厥的一個失意王孫在唐太宗去九成宮避暑時,殺進離宮,意圖劫走一位具有繼承權的突厥王子,他們加起來還不到五十人,最後竟然還在禁軍眼皮子底下,搶走不少御馬後,殺出了九成宮,意圖北歸,結果在路上被攔截下來。 這簡直是打臉不能忍!唐太宗於是開始後悔當初不聽魏徵的話,他趕緊挑了個雖然出身高貴卻因為長得不像突厥人、從小就被王族排擠的王子,把這個王子封為可汗,讓這新可汗帶著突厥百姓趕緊滾到黃河以北去。 不過,當時的突厥故土已經被薛延陀佔了,雙方後來打打殺殺了好一陣子,讓唐太宗傷透了腦筋,而後,被唐扶立的突厥可汗不得人心,幾年後又灰溜溜地回到長安,最後被唐太宗帶去打高麗,在戰爭中死去。從東突厥滅亡後的五十年間,前前後後有過三四次突厥人自立為可汗的戰爭。 唐代的史書中,從來沒有檢討過對突厥的政策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只能看見唐帝國一直給突厥各種稱號,結果不久之後又有另一個人冒出來自稱可汗,於是唐人沒辦法了,只好說突厥就是人面獸心,結案! 我每次在看這些記錄時,感覺這好比談戀愛談到最後要分手,總是會有一方哭著說:「我對你不好嗎?我給你做牛做馬、給你住給你吃給你穿、我媽還晚上起來給你蓋被,為什麼你要離開我!」,然而問題向來就出在那個所謂的「好」對於另一方來說,不是「好」。 很奇怪的是,我們在唐代的史書或其他的史料中,完全沒有提到此時的突厥人如何生活,好像那些數以萬計的牧民完全蒸發了,他們完全沒有聲音,好像唐太宗在貞觀三年聽了溫彥博之言而定的政策,他們完全沒有任何意見。 但是我們不妨想想,這個政策為什麼沒能有效地讓突厥人變成唐人? 其實理由很簡單,唐太宗所採用的政策,是把部落中的遊牧民與他們的首領分開,徹底地把突厥的王族連根拔起,把部族的首領帶走,那麼剩下的牧民由誰去管理呢?他們是否能擁有足夠大的土地來放養牲畜?原有的居民會不會排斥這些外來的移民?(尤其突厥被安置的地區是唐的北疆,向來是唐與突厥交戰之地,有著無法輕易抹滅的族群仇恨) 這些涉及了牧民生計問題的現實問題,在史書中毫無記錄,卻恐怕是造成突厥人一再反抗的原因。 唐太宗所給予的種種優渥待遇,在突厥百姓眼中,是一種誘騙,當他們進入唐帝國後,才發現事情並不是他們想得那麼簡單,在突厥後代的回憶中,他們對唐的怨恨竟與唐代史書中那種恨其不知恩的態度恰為一體兩面。 唐人的話語甜蜜、寶物華麗。他們用甜蜜的話語、華麗的寶物誘惑,使得遠處的人民靠近,當近了以後,他們就心懷惡意。他們不讓真正英明的人、真正勇敢的人有所作為。一人有錯,連其族人、人民、後輩都不饒恕。由於受到他們甜蜜話語、華麗寶物的誘惑,突厥人民,你們死了許多人! 唐太宗的大半輩子裡,突厥的問題始終深深地困擾著他,在我們課本上,貞觀之治的重要政績之一就是平定突厥、唐太宗當了天可汗、萬國來朝。事實上,他一直沒能真正地收服突厥,反而是突厥文化隨著這些突厥人進入長安、進入宮廷,就連他自己的太子都成為突厥文化的熱情粉絲,甚至揚言在即位之後要出塞去當個突厥人(一整個波西米亞風的蠢文青發言),讓他非常崩潰。 東突厥的王族嫡系在入唐後逐漸式微,但是,東突厥並沒有死絕,很快地,他們即將再起。他們是這樣傳說的: 突厥的上界天神與下界神聖土、水之神采取了如下的行動:為了不使突厥人毀滅,為了再建獨立的國家,他們簇擁著我的父親頡跌利施可汗,以及我的母親頡利毗伽可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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