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照堂 回溯臺灣本土攝影家的蹤跡,應從二○年代陸續出現在民間各地的照相館開始去尋覓。當時,比較出名的,包括臺北的「太平寫真館」(曾桐梧)、「羅芳梅寫真館」、「亞圃廬寫真館」(彭瑞麟),基隆的「藍寫真館」、桃園的「徐寫真館」(徐淇淵)、臺中的「林寫真館」(林草)、新竹的施強、陳宇聰等等,他們的室內人像攝影,典雅而具韻味,既不流氣,也不顯得刻板模式化。當時所使用的玻璃底片及藥材都得用營業執照向特定的代理店才買得到,照明設備匱缺,只能利用傾斜屋頂及大型玻璃窗入射的自然光,在光源充分及適當時效內,將物像感光在櫻花、東方或伊爾富等二十五度以下的藥膜上,用長時間曝光以完成整個攝製過程。就是這麼嚴謹慎重的工作態度,使我們在今天重看曾桐梧的《自拍照》(一九二六),多少領會了那種技藝與經驗的密切結合,以及安詳、凝注的創作素質。一人二角的雙重曝光技法,是早期臺灣人像攝影的特色之一。 嘉義的張清言在當時是臺北帝大醫學部畢業的學生,他花了長時間在「立體攝影」的嘗試上,至今留存下來的一批人像攝影與生活記錄,融合了當時他對美術的認知與攝影的技藝,既傳達了寫實的基調和三度空間的真實感,也流露出攝影者的個性與氣度,十分巧妙、耐看。 三○年代的萌芽 三○年代的「南光寫真機店」(鄧南光)、「影心寫真館」(張才)、「林寫真館」(林壽鎰),經營者已漸能將攝影的角度從室內人像漸漸移轉到室外獵影速寫(Snap)上,他們都曾到過日本學習,在題材的選擇與技術的歷練上有較廣泛而深刻的心得,「記取寫實精神,著眼本土風情。」他們以這樣的意念活躍在三○年代至六○年代間的臺灣影壇上,持續有恆,令人敬佩。 《排灣族同胞》(一九四七)是張才早年為人類學家所做的田野檔案之一,他的「原住民面顏」系列,視角穩重、大方,光影與構圖簡潔有力,角色的精神與性格在紙上躍躍欲出,四○年代的身手,張才真是為山地同胞逝去的那一段值得驕傲與自豪的日子,做了珍貴的見證。 從微粒顯影的肖像照到充滿現實動感的「跟蹤攝影」,林壽鎰的早年作品自我要求極高,他也能抓住現實中生動、感人的一刻。《玩笑》(一九六五)表達了少年生活的直率與活力,趣味盎然,令我們想起電影《童年往事》中的一幕,不過,現實中的人物顯得更自然,平實而真切。 五○年代的腳步 戰後初期,百廢待舉,攝影是一件奢侈的嗜好與消費,那時候攝影展覽極少,攝影團體也未形成,一直到四○年代末期,才漸漸有一些活動,譬如一九四八年「臺中外勤記者聯誼會」主辦的全省攝影比賽,以及稍後「臺灣旅行社」舉辦的「沙崙浴場攝影比賽」,開始吸引了一些攝影同好加入。「臺北市攝影會」(一九四九)、「聯合國文教處臺北攝影組」(一九五一)、「自由影展」(一九五四)、「新穗影展」(一九五五)的相繼成立,使得攝影人口逐漸增多起來。 一九五三年成立的「中國攝影學會」無疑地主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攝影趨勢,它所標榜、提倡的沙龍與畫意取向,的確也吸引了無數追求「唯美」與「意境」的初學者。但拍慣了「沙龍」情調的攝影家們,有時也會嘗試拍些寫實照,就像寫實攝影家有時也難免會「畫意抒情」一般。例如沙龍老將孔嘉的作品《原住民》(一九六一),就很貼切、傳神地記錄下一個民間顏容;不去刻意的設計擺飾,走向生活,將「生命」還給對象,不把它攝走或約制,這就是「寫實攝影」的一點基本堅持。 六○年代的風潮 進入六○年代,各地的攝影學會紛紛成立,本土攝影家對鄉情民事較有感情,他們以寫實記錄的風格來表達對周遭人物的關愛,以抗衡躲入象牙塔中的沙龍風格攝影。黃則修的「龍山寺」(一九五三-一九六一)以客觀、有恆的專業態度,第一個為早年的民間廟宇完成了建築、信仰、人文的影像報告。這些直陳民間休閒與信仰生活的照片,不矯飾、逃避或美化,今日看來格外動人,黃則修證明了龍山寺不是一座空洞、無味的廟宇,而是庶民生活與信仰的依賴所在,它過去不受注意只是攝影家不用心以及寫實精神的欠缺而已。 鄭桑溪也是六○初期衝勁十足的工作者。他花了長時間記錄的「基隆系列」、「九份系列」、「光影系列」、「飛禽系列」等,表現了鮮活的映象魅力,他運用自如的轉換鏡頭,壓縮或延伸現實時空,給與影像潛藏的觀測力。 張士賢、朱逸文、黃登可等人又是六○年代初活躍於日本攝影雜誌──《Photo Art》、《Nippon Camera》等月刊的投稿及積分得獎作家,稍後的謝震隆、許淵富也都在這些雜誌上享有佳譽。當時,他們因為作品的「寫實」風格常被拒於國內的沙龍評審制度門外,轉而投向日本,屢獲入選與得獎鼓勵,才持續影響了不少後來者,在寫實方向上努力。 張士賢是許多中南部攝影家亦師亦友的啟蒙者,許蒼澤、黃季瀛、劉安明等人曾受過他的鼓勵,對他的英年早逝都深感懷念。張士賢的作風直率、俐落,他不刻意構圖,卻能抓住最自然、生動的一瞬,似乎是隨意取景,卻有一種敏銳的感應力與不慌不忙的氣度,作品的風格極為個人化。 「人類一家」的召喚 一九五五年Edward Steichen主辦的「人類一家」(The Family of Man)攝影展,其作品的精神多少影響了臺灣六○年代的攝影家。鹿港出生的許蒼澤、黃季瀛、林彰三,當時就不約而同地就各自喜好的題材,做了忠實而富人情味的記錄報導。 許蒼澤很早就養成「隨身拍」的習慣,有一陣子他身邊一直攜帶小相機,隨時在記錄人物鄉情。擦身而遇,信手拈來,那種偶遇中的淡然,心情既不十分接近,亦非遠離,保持一個「距離」去看,是他的慣用視角。 黃季瀛在鹿港文開國小做了二十幾年的教師,他對學童稚子的關心與興趣超過其他。由於長年的接觸,他似乎能窺伺出幼小心靈的喜怒哀樂,而在最準確地一瞬間不落痕跡地攝取了童年生活的種種回憶。 林彰三則對古風傳承與民俗祭儀特別有心,他用「生於斯、長於斯」的情感,拍下家鄉的大小點滴。《祭童之顏》(一九六二)巧妙地利用逆光剪影的效果,凝聚成一種心靈力量,生動、別致的線條與光影組合,使原本可能是單一刻板的表相,昇華成一種脫俗而具象徵意味的情境表白。 《進香》(一九六七)是臺中陳石岸的作品,那一對古稀老伴攙扶行進的姿顏,有著一種溫馨的感傷,「真」與「善」的追求,是陳石岸在寫實攝影生涯中所念念不忘的根本理念。 這些流露著動人情愫的感懷之作,承繼的精神是攝影最原初的本質──單純、直接、誠實的「觀察點」與「紀實眼」,它不賣弄形式或構圖,也不故步自封於保守的心態,在這些攝影家身上,我們也好像沒聽到「人道主義」的大聲吆喝,然而,我們在這些自然、委婉、摯樸的作品中,仍感受了「人」的素質與「生存」的哲學觀,以及對於生命個體,給與無限的尊嚴與懷念。面對這些饒富意義的省視片刻,我們勢必要給與珍惜及感謝的心意才是。 作者介紹:張照堂。攝影家/文化工作者,並從事紀錄片製作與影像教育工作,曾獲1999年國家文藝獎及2011年行政院文化獎,是臺灣唯一獲得此兩項殊榮的攝影家。 本文收錄於遠足文化出版之《影像的追尋: 台灣攝影家寫實風貌》。 更多故事: 【鬼的歷史】墨西哥亡靈節:穿梭西班牙與印第安文化的鬼 2015-08-15 04:15:31 1 【冷知識週刊】第二十九號:屍屍有幾種? 2015-08-30 12:04:14 1 【故事.臺北】 第零話-年貨大街 2015-02-10 22:00:31 1 北京城裡的狐仙:檔案中的庶民愛情 2015-10-03 04:44:09 1 新年迎春與京都平安神宮:古都傳統的再創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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