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英東(Michael Meyer)
妻子的家族在一九三○年代遷居至滿洲,她的外公搬離位於北京東邊的濱海村子。法蘭西絲也無法肯定外公到底何時北遷,也不清楚原因。問了三舅,三舅也不知道。
「我家族沒有什麼故事。」她說:「我確信他是北上找工作,就只是這樣。不是當兵,也沒參與抵抗日本人,更不是為了追尋真愛。」
「誰說得清呢?」三舅補充著,聽起來的口吻像是認命,而非辯駁。
她的外公葬在這裡,跟大荒地村周遭所有墳墓一樣在文革期間都被刨掉,要消滅如埋葬在自家耕種的農地內──並非火化──的這種舊習。中國其他地區也保有此傳統。當融雪時,圓堆狀、未裝飾過的土墳像是球場上的投手丘般在綠野上隆起,田邊的小徑就像球場的跑壘線。大荒地村的死者都是土葬,未立墓碑。中國都市居民詆毀農民,說他們:土。泥灰沾滿他們的衣服,還鑽進皮膚的細縫內。他們終究要入土為安。
這習俗在大荒地村已經很久了,考古學者挖掘出好幾處墓群,其中還包含在某幾處的石棺內有五百具屍體,時間可以追溯至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以及銅器時期。大規模的墓穴包含房舍的地基、大量的農具、斧、魚鉤、矛以及像是大豆與小米等穀物。發現物顯示五千到七千年前的當時居民過著定居的農業生活,這打破東北在遊牧民族湧入開發之前,長久以來都是空蕩蠻荒之地的普遍概念。部分考古地點甚至暗示定居時期追溯至兩千年之前。
在大荒地村還沒入土的部分,在滿洲強烈的陽光下,我們找不到任何比那些漆在頹壞紅磚牆上的政治標語更為久遠的聚落、墳穴、以及歷史的證據。這裡的歷史是個人的,活生生的,只能回溯到個別居民記憶力的極限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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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處遺跡散落在本區的更北之處、中心點以及南方,不過也解釋了滿洲深層的過去。
在開往位於大荒地村東南方三百二十公里遠通化市的火車上,旁邊坐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婦女,還有她一歲八個月大的兒子。這孩子胖嘟嘟的、看起來很開心、抓著我的眼鏡、指著我的鬍子,當他踩在窗上邊看著的乳牛,還邊流著口水。我們搭硬座車廂,坐在沒有軟墊、直立靠背的椅子上。當她要舒展一下身子時,還拜託幫她先抱著他。這孩子咕咕地說話,在我耳邊響起大荒地村大嬸的聲音:你已經不再年輕了。
在一九五九年的小說《諜網迷魂》(The Manchurian Candidate)中,中國洗腦者控制雷曼‧蕭中士成為暗殺者的地點就是通化。操縱者帶著蕭進入一個房間內,「所有的家具都是黃色木製、有著突兀又現代感的北歐設計風格……每個小隔間都有一張小床、一把椅子、一個衣櫃,還有一面確保靈魂沒有逃走的鏡子。」
我在通化旅館的房間完全符合小說中的描述。市政府不會過大,也不會太小,跟那些蓋到一半、鋼筋外露,又看不出來是要拆除或是還在建造的地方一樣。
沿著鐵軌往東南方一百一十多公里走,在吉安市的邊界上,我兩種情況都看到了。工人在為國際免稅市場的地基澆灌水泥。這一帶會被封閉起來,因此朝鮮人必須經過一條橫渡鴨綠江的新大橋才能進入,不過並不會成為大中國的一部分。
「會拆掉整個村子。」一個在拆自家屋頂磚瓦的男人告訴我:「我們會被重新安置,因此朝鮮人能學會怎麼做生意。」在河的對岸,朝鮮人有氣無力地踩著破舊的腳踏車。其他人蹲在河邊,在冰冷的河水中洗衣服。
兩千年前,這片土地是高句麗王國的所在地。朝鮮和中國爭辯此王國的起源:朝鮮宣稱高句麗是其古代文化,而中國認為這是「一個中國東北地區的民族所建立起的政權,代表中國文化重要的一部分」。在某個前三十七年的皇族陵寢外的告示牌上如此寫著。
全球的博物館都在陳述故事陳述歷史,中國的博物館則是談論政治。
通常在這些廢墟、博物館或是歷史景點都被設定成「愛國教育基地」。如此聖地──當地宣傳部門的說法──代表歷史事件引領著共產黨勢不可擋地在中國內戰中獲勝。在北京的中國國家博物館中,關於十九世紀太平天國對抗滿清的影片,描寫農民起義是為前馬克思主義者的版本,完全不提及其兇殘的領袖相信自己是耶穌基督的二兒子。在西藏,博物館存在的目的似乎只是跟遊客宣示,這片領土「是中國固有的一部分」。
東北和多數邊界地區相同,反對這些整齊畫一的說法。這些巴比倫塔造型的墳墓看起來比較像是馬雅型式,而非滿洲樣式:七層巨型石塊以內縮的台階方式往上構建。這些墳墓散布在城鎮外圍的曠野上,為昔日城堡的山形牆與矮石牆串聯一起,遺跡群蔓延溢過鴨綠江。在二○○四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此位於邊界兩側領土上的遺跡列為世界文化遺產,這也是朝鮮的第一座世界文化遺產。五世紀,高句麗國王將首都遷到平壤。到了八世紀時,中國軍隊推翻了高句麗王國,在東北建立了立足點。
我造訪吉安,徒步走入一個曾經建有宮殿的山谷內,唯一遇到的人是名牽著牛的農夫。在回程途中,那頭牛栓住一台卡住的計程車前保險桿上,正拖著車越過一條滿布岩塊的小溪。計程車司機說,他在找我,他聽說有名觀光客在那附近亂轉。
他把我放在最大的一座陵寢前,墳墓有圍牆圍住而且門票價格很高。「這些漂亮的墳墓都是假的,你知道的。」賣烤番薯的婦人說:「真的陵寢是你在附近看到的瓦礫土堆。那些都是重建過的。」
我對她的話並無實據,而這婦人穿著上面印有英文:上帝拯救美國青少年的短袖圓領衫。不過和老照片做個比較,可以看出相當上鏡的遺跡已經被潤飾過。這情況很符合我在整個東北所看到的一切,東北的歷史與中國其他地域並不相仿,感覺它還在行進當中。這些部分並非屬於中國的五千年歷史,而是在最近的周期才組成的。東北的古代遺跡看起來像是新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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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度造訪位於大荒地村東北方二百五十公里遠的哈爾濱市,是為了更新一本指南手冊,因為沒有其他人願意接這工作。當時是一九九八年,哈爾濱的旅遊局發給我一本吸引遊客的促銷雜誌。封面故事的標題寫著「警察、警車、警犬……就在我們身邊」。接著,我把每頁當成珍本書頁在翻,後來才發現到我在一張餐巾上面已經潦草寫下讓人沮喪多達十一次。
現在,地中海俱樂部在城外開起一處滑雪中心、星巴克開在市區的鵝卵石行人徒步大道上、迪士尼贊助狂熱的哈爾濱國際冰雪節。幾百萬名遊客突然湧入這座城市,要看以六十公分厚的松花江冰塊裝飾成數千座,加上燈光投射的設計展品,其範圍從真實大小的熊貓到同比例尺的艾菲爾鐵塔都有。
法蘭西絲跟我一起在那度過一個長周末。
她內心的律師性格讓她對此前好訟成性的社會中有這樣一場嘉年華會而感到驚訝不已。孩子們跳跨過底座有一公尺高的冰道,並從四層樓高的冰滑梯上溜下來,而大人們──喝了廉價的冰河牌啤酒──緊抓著打結的繩子從陡峭的冰牆垂直而下,還有坐在卡丁車上閃躲著那些正叮噹作響橫越松花江的馬拉雪橇車。
有天晚上,我們看著一個高大、滿臉微笑的男子搖搖晃晃地站在一個巨型滑道口上,而他的朋友喊他胖子,都要他先滑下來。你可以感覺得到胖子總是得排在第一個。他身體往前,然後就不見了。他那被毛皮外套覆蓋著的龐大身軀消失在黑暗之中。
「這個地方是個死亡陷阱。」法蘭西絲說。不過,糖漬山楂不知何故在冰冷下變得更堅硬,唯一傷害到的就是我們的牙齒。
「這真是毫無用處的點心。」這個硬得跟石塊一樣的水果會卡在我的臼齒上,同時那些竹籤串會刺到我的臉頰,戳到流血。
「律師有天定會停辦這些娛樂。」法蘭西絲臉上掛著微笑說著:「趁還有的時候,趕緊享受吧。」
我們在哈爾濱去看一個全然被遺忘的王朝遺跡:統治中國的滿洲先祖。據說遺跡位於城區外三十多公里的地方,地名聽起來像是打噴嚏的聲音:阿城區。
雖然我們搭巴士前去,跟東北大多數地方相同,一路都走高速公路,上面播著東北地區戲曲二人轉。穿著黃絲褲、打赤膊的男演員問對手女演員──穿著蓬鬆又閃亮的粉紅色絲質套裝──的藝名。
「我恐怕不能告訴你。」她賣弄風騷地說:「你會想吃了它。」
他猜了一個米的同音異義字,然後換猜某種蔬菜的同音異義字。
「又猜錯!」女演員幸災樂禍地笑著。
「我放棄了。到底是什麼我想要吃掉的名字?」
「屎!」
響起錄製節目中觀眾的鼓掌聲。
「我以前就看過這段子。」法蘭西絲說。女演員跟著嘻哈的節拍滑稽般地旋轉,激勵觀眾要搖起來、搖起來、搖起來。巴士發出尖銳聲劇烈震動一下。
司機把車停在一條兩旁種著樺樹的窄路旁。「你們到了。」他大喊著蓋過影片的喧鬧聲。他指著一個綠色小招牌,看起來像是剛剛才被通過的卡車給撞過。其中一面都彎倒了,我們必須彎著身去讀上面的字,上面沒用滿文,而是用中文和英文寫著:金朝國都。
箭頭指向一處休耕的玉米田。法蘭西絲在玉米田邊緣一個小腿高的石屋前跪了下來。從遠方看,這像是間平房的複製品,在小小正門的上方刻有幾個中文字:土地公廟。「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她說:「我以為這在文革期間全被剷平了。」
我在大荒地村附近也沒見過。這座廟是紅衛兵一心在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鎖定目標下的遺物。
法蘭西絲看了看周遭空曠的平原說:「紅衛兵或許根本沒來過這裡。」
誰曾來過呢?我們繼續朝著村子方向走,期待會遇到圍籬或收票員,或者至少是名販賣明信片或襪子的大嬸。唯一的響聲是條被鐵鍊鎖在院內的狼犬吠叫聲。牠的主人把頭探出屋外,問我們是哪家的人。
「我們在找金朝遺址。」
他跟我們指著越過一條泥巴路,有個胸口高的大門處在那,旁邊連個圍牆或籬笆都沒有。大門在風中晃來晃去,我們跨過大門,試著想想這是一千年前,某個曾經統治中國的民族所建之宮殿。
金朝是女真人於一一一五年所建立的王朝,他們是東北善長騎射的部落民族,是通古斯人的遠親。在將領土往南推進至中國境內後,女真人遷都至今日的北京,命名為中都,並挖掘了一連串的湖泊。中都人口數逐漸成長到百萬之眾。一一五七年,金朝皇帝下令剷平東北的宮殿群,展現女真人遷居的永久性。六十年後,蒙古人領袖成吉思汗下令屠城,中都街道血流成河,金朝在蒙古騎兵發射火箭下覆亡。女真人經過五百年後改名為滿洲,才重新奪回王位。
原始宮殿所遺留迄今的,只剩下還能標誌當初地基的石塊,以及──兩旁滿是有如衛哨般挺直的棉白楊樹──一片矗立在石龜上刻有字樣的石版。碑文面對著曠野,宣告這座首都的名稱。
在遺跡的後方,我發現一片水泥板,上面漆有幾個字,表示在二○○○年時曾開挖此處遺跡。被埋在土下歷經了近乎九個世紀後,殘餘之物只有石塊與宮殿基底,興建之時正是歐洲從中世紀發展哥德式建築、建構威尼斯兵工廠以及聖殿騎士團興起之際。滿洲平原上的風勢與日照都很強烈,而石板上女真人的斑駁漆字就像是曬傷後的皮膚一樣,令人不忍卒睹。
石板上最後一句還能清楚辨識的句子寫著,金朝某名皇帝下葬在一公里遠之外。這座陵寢是個三層樓高的梯型土堆,上面種著因風勢而長得歪歪斜斜的細長榆樹。我們往下走進一間濕冷低矮的房間,還在地下石窖前發現塑膠梨和塑膠蘋果的供品,這是金朝創建者完顏阿骨打的最後長眠之地。
「我覺得我們打擾了。」法蘭西絲說:「在歷史景點區沒有售票處,或是沒有跟著大聲公的旅行團,這實在很怪。」
不過,這很可能不是完顏阿骨打的長眠之地。史書上記錄他葬於今日的北京附近。張貼在墳外唯一談到這座首都的是描述在完顏阿骨打登基之前,某個中國皇帝在東北漁獵的逸事。他是唯一膽敢拒絕皇帝下令跳舞的族長。
「典型的傲慢。」法蘭西絲說。她認為這是天高皇帝遠的另一種象徵。「我們看起來似乎很強悍,但東北人要比其他中國人更在乎面子。」
「你這聽起來還死硬地引以為傲。」
法蘭西絲笑說:「我想我只是證實了我的觀點。」
離開那裡之後,我們知道完顏阿骨打騎術高明、擊潰其他北方部落的優勢軍力,與蒙古人結盟朝南擴張深入中國的領土。他的帝國是滿人的先祖。
在他阿城區陵寢的神龕上有尊上色的水泥雕像,描繪完顏阿骨打坐在皇位上,穿著貂皮裝飾的黃袍武夫模樣。除了我們之外,他的觀眾還有凍在天花板上逐漸凋落的紅色瓢蟲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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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八旗兵在一名漢人降將的協助下,湧進山海關並奪取北京,在一六四四年拿下中國之後,滿人想辦法把東北當成文化保留地。長城是座堡壘,前朝的領土也越過長城之外。滿洲人為了區隔故土,從山海關起建造出一條長達一千六百公里長的關隘界線,一直深入至東北。滿人稱為「柳條邊」,是由土和樹所築成。這道矮牆區分了蒙古、滿洲和漢人中國的聚落區域、保護皇家狩獵區,以及確保內務府獲利甚豐的貂皮與人參買賣。
一七五四年,乾隆皇描寫柳條邊:「西接長城東屬海,柳條結邊畫內外,不關阨塞守藩籬,更匪舂築勞民憊。」
柳條邊與長城不同,遺留下來的殘跡不多。我獨自一人在大荒地村周遭搜尋,只有從某個鄰近城鎮的名稱中發現到這條界線曾經存在的證據。通往九台的路上會經過樺皮廠鎮──做為提供八旗兵馬鞍與馬鐙的原料──與營城子鎮。
這道柵欄毀壞的部分原因是其並非石牆,而是與壕溝平行加以區隔開來的土牆,上面安置成綑的柳條。它隨著滿洲王朝的衰弱,也跟著被荒廢。一八八六年,有支英國隊伍探索整個滿洲地區,發現這道圍牆「比起今日的羅馬長城,更難發現其存在。不過,木製的閘道依然保留為海關關卡,一切的往來通行都得支付釐金。偶有見到土堆或一排樹標誌出原有的柵欄。」
第二十二中學的學生完全沒聽過這件事。當我在黑板上寫下「柳條邊」時,他們一臉茫然地盯著。大荒地村沒人知道我在說些什麼,就連身為滿人的法蘭西絲也從來沒聽過這道柵欄。「不過,這名字很美,像首詩名。」她在Skype上說:「學校從來沒教過這事。自從清朝滅亡後,學校教到關於滿洲的事,都是壞事。所有的焦點都在長城上。雖然長城無法阻擋滿洲人征服北京。」
東北所擁有的博物館寶庫就是成為愛國教育的聖殿。這些地方並不會引起遊客去聯想起一地或一事的相關串連,且通常是競相在描述一九四九年解放時就已然結束的故事。通常在最後一間展覽室的擴音器會播送《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首歌。歌詞中我彷彿聽到,小時候在美國西部參觀歌頌牛仔的博物館時迴響著的《牧野風雲》(Bonanza)主題曲。
滿洲博物館內的常客只不過並非站在牛骨或是木雕的印地安人旁拍照,而是在清朝皇室陵寢內戴著像是滿洲格格的扇形冠拍照。他們在「偽滿皇宮」的馬廄旁騎馬,在「抗美援朝紀念館」吃軍糧。不過我們還是因為好奇現代中國如何重視以及低估歷史,而去參觀。
在這些博物館的外面,正是表明東北的過去還有型塑現今中國的方式之所在。公園內有座被封閉起來的日本神道社、昔日軍閥的豪邸,石穴內沒有雕刻佛像,反而有尊聖母瑪利亞雕像。鬼城坐落在昔日熙來攘往的火車站旁,洋蔥頂的東正教堂旁就有猶太教堂。
只有在東北,方能收全這樣的地點,獨屬於曾經一度被稱為「滿洲」的概念。在十九世紀初的地圖上,標示著柳條邊的界線在此區域的心臟地帶上畫了一頂帳篷。
我在那裡找尋它的所在。
本文摘自八旗文化出版之《在滿洲:探尋歷史、土地和 人的旅程》 與何偉《尋路中國》、歐逸文《野心時代》並駕齊驅, 梅英東繼《消失的老北京》, 再次挖掘不同面向的「非主流」中國。 東北,這塊土地上的故事,無疑是一部今日中國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