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的演化史:六千年來人類知識載體大變遷》(Books: A Living History,以下簡稱《書的演化史》)告訴我們,書的演化既塑造人類社會,同時也被人類社會的需求推動。每一本書,都是偉大的文明產物。假使你是一位愛書人,很難不被作者所講述的龐大故事所吸引。
本書的敘事結構有很明確的時間軸,章節依序分為〈古典與中世紀〉、〈印刷的新文化〉、〈啟蒙時代與閱讀大眾〉、〈出版商的崛起〉及〈知識的普及化〉,各大章再細分十餘項主題,以具體案例呈現書本發展史上的重要時刻。作者透過這種安排方式,呈現出我們所熟悉的「書」,以及使用態度和取得方式,其實是歷經數十個世紀累積而成。
〈古典與中世紀〉便將書的歷史上溯至人類最早採用的書寫素材,如甲骨、竹簡、沙草紙、臘版、陶片等,這些都是為了記錄及閱讀訊息的多次嘗試。最遲至西元2世紀,出現名為「抄本」(Codex)的劃時代發明。在此之前,書籍的形式多為捲軸(Scroll),也就是說,每本書就是一張紙,閱讀時從左右兩側將捲軸攤開來看。
而抄本就是現代大多數書本的形式,將多張紙重疊後,再於側邊裝訂而成,翻閱時每頁皆為獨立頁面,這項看似微小的變化卻大幅改變了閱讀習慣。爾後,每本書都可以加上頁碼、索引等輔助搜尋工具,能夠輕鬆搜尋訊息,甚至空出一隻手從事其它行動。
抄本雖然方便,仍有許多因素使書本無法大量流通,例如在識字率不高的社會缺乏消費市場,居高不下的製作成本更是一大阻礙。抄本書有賴修道院中的僧侶花費數年時間一字一句抄寫,加上用動物皮革製作而成的書寫材質,使中世紀的書本同時是彰顯社會地位與炫燿財富的奢侈品。
書本進入一般家庭始於印刷術及造紙術的革新,這些發展及其帶來的影響,構成〈印刷的新文化〉主軸。
嶄新技術大幅壓低居高不下的製書成本,雖不至於便宜到每個尋常百姓家皆能購買,流通範圍卻足以大到直接影響整個社會,最顯著的案例莫過於16世紀的宗教改革。改革發起人馬丁路德,利用印刷術大量印製抨擊教宗、挑戰天主教會傳統的作品,特別是從拉丁文翻譯成德文的《聖經》,使教義解釋權不再由少數神職人員壟斷。
又如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也是印刷機時代的受益者,精密的圖像解說也能放入書中,不用擔心手工傳抄發生人為錯誤。抑有進者,各種科學著作因為印刷技術得以大量流傳,掀起科學革命的浪潮。
書本的大量流通等同於各種訊息的快速擴散,這種現象也引起保守份子的擔憂,唯恐「錯誤言論」或「異端」帶來不良影響。他們的顧慮只是其中一種反應,有另外一群人,反而以更積極的心態接受書本大眾化的趨勢。在《書的演化史》的最後幾個章節,讀者可以看到支撐現代出版產業的元素,也就是閱讀大眾、書商與作家正逐漸出現。
受益於基礎教育的普及,有閱讀能力的一般大眾不斷增加,閱讀與藏書不再只是少數人才有能力參與的文化活動。敏銳的書商注意到不斷擴大的潛在市場,積極尋找能投大眾所好的稿件(通常是簡單易懂的通俗小說)與銷售通路。
作家在一開始的地位相當劣勢,幾乎不受著作權的保障,直到後來才漸漸改善,甚至出現以書寫創作維生的暢銷作家。大概在18世紀中葉時,以上種種發展就已相互交疊為相當顯著的書本流通市場。
因為書本的大眾化及多元化,也連帶改造都市結構,出現了前所未見新場域:廉價的平民化書店,以及人人皆可利用的公共圖書館。《書的演化史》如此形容近現代世界出現的第一批書店:「史上第一次,所有的老百姓都可以買到同樣的流行書籍,從廣為人知的教義問答,到《三劍客》(The Three Musketeers)這樣的小說皆然。」公共圖書館也有相當類似的功能,各色各樣的閱讀群眾也能在此找到滿足所需的書籍,即便是教育程度最低的勞工階級。
僅有兩百頁左右的篇幅,而且和歷史上的重大事件連結,加上大量精美圖片及簡單易懂的敘事,《書的演化史》不失為相當值得一看的歷史普及讀物。不過本書並未因此失去論述深度,仍有不少值得咀嚼再三的觀點,特別是「書的定義」。作者在前言提到:
書不一定得是一疊裝訂在一起、印有文字的紙──亦即我們今日最熟悉的傳統紙本形式。…我想要廣納所有的形式,從楔形文字手稿,到印刷紙本,乃至於數位化電子書,把書的歷史一路上溯到書寫系統的發明本身。這麼一來,「書」這個字就成了一種縮寫,可以代表過去的社會運用各式各樣的材料發展出來的諸多文書通訊形式。
縱覽本書會發現,影響書本演化的條件,從來就不只是原料材質、製作方式或寫作內容,更包含了人類試圖跳脫空間與時間限制,傳遞某段訊息的嘗試。如此一來,書的樣貌之多元複雜,絕非短短一兩段話即可帶過。在本書看來略為鬆散的論述結構中,其實是由此一理念貫穿全部。
在此脈落下,便不難理解作者在面對「書本的未來發展是否面臨危機?」之問題時,為何是站在較為樂觀的立場。就以最後兩個篇章〈電子書〉、〈一波又一波的數位化浪潮〉為例,討論到數位化時代的新科技,打破過去數世紀人類對於紙本書的長久依賴,這股看來已不可逆轉的趨勢,讓閱讀行為出現更多可能性。
作者相信,認為書本會開始沒落的人,常以最狹隘觀點定義書本不應該有什麼,而非試著去想書本可以是什麼,結論提到:
所謂的「書本的危機」其實往往指的是西方正典的危機,只是經過了偽裝。…過去60年來,舊有的文化階級逐漸被侵蝕,顛覆了「死的、白的、男的」作家此前不容置疑的權威地位。結果是,21世紀文學經典的輪廓都變得模糊許多,但是所涵蓋的聲音遠較從前多樣。聲稱書本面臨危機的人,往往也是對於傳統文化階級的消失惋惜最力的人。
如同《書的演化史》一再強調的,只要書本「傳遞訊息」的功能未曾改變,每個時代都會發展出其所能辦到,最有效率且最便宜的閱讀模式。墨守過去只會降低訊息的傳遞效率,反到違背了書本的存在價值。
時至今日,我們不時可以聽到「現在的人都不讀書」的見解,對此《書的演化史》更可提供一些重新思考的角度。依然渴望吸取大量資訊的眾人並非不讀書,但在數位化時代,他們閱讀的早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紙本書」,這樣看來,反而是對「書本」的定義有些過於侷限。
當然,紙本書作為一種曾經大為流行,而且影響甚鉅的形式,有其獨特歷史意義,漸漸不受重視的發展趨勢難免令人惋惜。不過「數位化」所帶來的,確實讓許多人的閱讀行為更自由且不受限制,就像本書所言:「書本的故事,就是愈來愈多人能參與閱讀與書寫的故事。」
《書的演化史》以相當有趣的視野,重新檢視了人類對於書本的需求與感情,並點出不少值得深思的地方。書在未來世界一定會不斷演變,或許總有一天,人類終將迎向非紙本書的世界。
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卻非書本的終結。
無論朝向哪種形式發展,只要人類渴望獲的訊息,書與人類社會便永遠脫離不了關係,而人類也不會停止製造、閱讀書本,就像我們的祖先在好幾個世紀前所做的嘗試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