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惟捷(廈門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請設想以下場景:
三千多年前的華北,古老的黃土大地上星羅密佈的邦國林立,彼此間維持著既競爭又合作的關係。各邦各族大體上語言近似,交流頻繁。
如果你有幸居住在當時中原地區,步入任何一個大邑的市肆,所見所聞想必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在漫步的期間若走得夠勤,並有充足餘裕能四處遊覽(那你很可能是個貴族成員),或將因為意外遇到一群特別的人而停下腳步,吸引起你的注意。
他們是輪廓、膚色,皆與你有顯著差異的一群人。
晚商時期,也就是西元前十四世紀~前十一世紀中左右,中原及其周邊地區的人種分佈以蒙古種中的古中原╱東北類型佔了絕對多數,包括商族自己,和今日的所謂漢族大體上並無二致,這點藉由觀察出土人雕類型以及分析遺骨體質,已有確切的結論。
不過,在這片富庶的古老大地上,其實同時存在著外貌與「我們」截然有別的族群,有一群是膚色較淺、輪廓更深的種族,主要定居在商王朝的西側,也就是陝北、甘肅以及新疆等地,極少部份曾到達中原地帶(無論他們的到來是否自願)。
和東方的主體民族比較起來,他們的人數明顯稀少,甚至被商人籠統地歸入廣泛的西土「羌」種之中,但由於其有別本地黃種人的特殊外表,商代甲骨無意中保留下了若干相關記載,也才讓今日的我們能夠有可信的材料,來對這些人的奇異旅程做進一步的探討。
甲骨文是這樣記下的:
戊子卜賓貞:叀今夕用三白羌于丁。用 (《甲骨文合集》293)
類似內容的卜辭還有不少。這是關於一場祭祀的卜問,「叀」是紡縳的象形,在這裡作為虛詞,產生標誌問題核心的作用。商王在戊子這天透過貞人「賓」貞問上天:是否在今晚「用」三個白羌人作為給先父武丁的祭祀牲品?
結果。後來記載了確實「用」了,也就是今晚這三位白羌確實倒了楣,被選作人牲用來祭祀。[1]
一般來說,透過戰爭、大規模狩獵被擄獲的「羌」是商人拿來用作人牲的首選,他們並非特定人種學意義上的民族,是商人對居住在中原勢力範圍西、北邊上異族的通稱,由於這類人生計除了農業外大多與牧羊有關,古人便造出「」這個羊頭人身的字符來表達「羌」族群的概念。
此條卜辭刻意的點明需要「白」羌,所指的應該就是膚色特別顯眼的這類人。
很久以前,便有學者指出特意以顏色作為修飾,可知這類白羌在視覺上,必定和蒙古人種有一望即知的差異。想必在三千多年前的當時,他們應該也和今日出沒於國內大街小巷的西方人一般,受到國人的另眼相待吧!但與現代的優遇環境不同,在當時,他們顯然獲得了更多未必樂意的「不可推卻的關照」。
問題是:為什麼當時商人特別採用這種具有明顯外表特色的羌作為祭牲?
這又牽涉到人類審美天性的相關議題,在這方面學者已有許多相關論述,相信近代蓬勃發展的認知心理學與人類學必定能為此提供很好的答案。在這裡我們僅根據史料來說故事:
不僅僅對人的膚色具有潔白的愛好,在各種祭祀的用牲選擇上,白豕、白彘、白豭(公豬)、白牛、白羊、白犬等等,都是商人用來歆享鬼神的上等牲品,與其他毛色的牲畜區別明顯。
復旦大學裘錫圭教授曾著有一篇著名的文章,涉及甲骨文中揭露的「殷人尙白」。他針對卜辭中的「馬」進行探討,指出商代使用著各式各樣毛色的馬匹,但卻特別寶貴白馬,只為白馬的健康安危做占卜,並且還屢次為將要出生的馬崽,是否一樣白色而進行詳細的貞問。例如下面這組卜辭:
丁亥卜王:子白。癸酉毓 (育),不白。 《合》3410+《合》11051
他內容說的是:丁亥日這天商王親自主持儀式,貞問一種叫做「」的馬,所生的後代是否是白色的。而到了 46 天後的癸酉日,「」總算生育了,然而生出的小馬膚色並不白。顯而易見,商王渴求獲得白馬崽。
細細品味此現象,我們可以對當時崇尚白色的文化獲得更深的體會。
這些「不遠千里而來」的白種族群,他們的種屬問題至今仍在學術界引起爭議。
有人認為就是古希臘學者筆下記載的 Scythians(斯基泰人,或譯西徐亞人,漢籍中稱「塞種」);有的學者指出不應侷限於某一特定西方族群,但可根據考古資料,將這類人與 Afanasievo 及其之後的 Andronovo ,這個橫跨南西伯利亞草原地帶的半遊牧文明作聯繫;也有的學者認為無須遠求,逕指陝北李家崖文化很可能就是某種白種人「鬼方」邦國。
種種說法不一而足,但皆仍欠缺最直接的證據,例如考古出土文物以及語言材料等,來證明其可信。
當年史語所在安陽殷墟挖掘,出土的人頭骨便有少數呈現類高加索型態,中國社科院楊希枚教授(原任職中研院史語所)分析材料後曾指出,殷代殉葬之女性頭骨,其中至少有兩具以上帶有高加索人種(Caucasian race)的生物特徵。
這些頭骨和前面談到的「白羌」是否有關實在令人好奇,但嚴格來說,單就如此,這也不足以進一步將此類人種,和某類已知的特定淺膚色族群做連結。因此,等到未來哪天再度出土更多可信的新材料時,再來徹底做這認祖歸宗的工作也不遲。
值得注意的是,在歐羅巴人種以外,商代的中原還存在著赤道人種(Equatorial Racial,又稱尼格羅人種)的蹤跡,與印歐人相反,這些人在中原及其周邊的分佈呈現由東至西遞減的趨勢,[2] 雖然在卜辭中無法見到明確指稱這類族群的蛛絲馬跡,例如以較深顏色作為對其的修飾語等線索,但我們同樣掌握了體質人類學的證據,也就是上面提到的人骨材料證明了該族群確實與古代漢族共同生活在相鄰場域很長的一段時間。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非常直觀的證據,也就是下圖的人面總角盉蓋:
這個青銅人面總角盉蓋出土於安陽殷墟,屬於私人挖掘,目前藏於美國弗瑞爾美術館。從它的寬鼻、厚唇特徵,比較下面這個同出殷墟且具備蒙古種人特色的「面具」來看,「各色人等」曾經在上古華北地域共同生活,或許並不是那麽令人驚歎的事實。
遙想當年,坐著馬車橫越歐亞大草原,遠涉東土的歐羅巴人群,以及從南方不遠千里北上的赤道人群,在漫長時間洪流的沖刷下,如今已不見其蹤跡,他們已融入今日東亞的人群,只靠著甲骨文與出土文物中,一些殘缺的線索,讓我們得以興味盎然地,揣測那充滿著未知、衝突,卻又滿溢希望與融合契機的遠古。
同時也不禁興起這樣一種想法:為何這些異民族在數千年前,不辭艱險地跋涉千里,走入大陸的極東之地,並在此留下了印記,是什麼樣的契機、或文化傳統,引領他們探索異域,而不是黃種人秉持同樣精神,西進黑海草原或深入印歐腹地,建立定居點?
這個問題恐怕不容易回答,但卻值得你我深思。
參考書目:
- 易華:〈青銅之路:上古西東文化交流概說〉,《東亞古物》A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12月)
- 楊希枚:〈河南安陽殷墟墓葬中人體骨骼的整理和研究〉,《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42.2(1970)
- 韓康信、潘其鳳:〈古代中國人種成分研究〉,《考古學報》1984年第2期
- 裘錫圭:〈從殷墟甲骨卜辭看殷人對白馬的重視〉,《裘錫圭學術文集》卷一,上海:復旦大學,2012。
- [美] 夏含夷編:《遠方的時習》,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 關於如何「用」這些羌人的細節問題,可參筆者:《墓穴中的血腥味:以活人陪葬的中國古代文明》。
[2] 張銀運等:《中國古代人群頭骨的若干赤道人種特徵檢測》,《人類學學報》201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