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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才是真正的莎士比亞?──向那些匿名的歷史書寫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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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ugh our story is at an end, our poet’s is not; for his monument is everliving. Not of stone but of verse. And it shall be remembered. As long as words are made of breath. And breath of life.                                         ──Anonymous, 2011

嬉諢的酒館,潮濕的街道,喧雜的劇場,幽陳的古堡……2011 年的電影《匿名者》(Anonymous)以第十七代牛津伯爵愛德華·德·維爾(Edward de Vere, 1550-1604)與英女王伊麗莎白一世(1533-1603)之間的情感為視角,刻畫都鐸時代政治的喧囂、陰暗,令人心碎。

Anonymous Film

2011 年電影《Anonymous》(匿名者)

在電影編排中,牛津伯爵年幼成孤,寄養在國務(後財政)大臣威廉塞西爾(William Cecil 1520-1598)家中。他眉清目秀才華過人,卻無心政治,只熱衷於詩歌與劇作;對那個重視能征善戰和朝廷雄辯的時代而言,文學修養並非貴族的至高美德,愛德華也因此受到監護人的嘲弄。

年輕的女王鍾情詩藝;一齣為她而作的喜劇落幕,愛德華以精靈的樣子謝幕,四目清對,每一句句子都撓到心間。

這段情緣的結果是女王產下一子,後封南安普頓伯爵。南安普頓成為朝廷寵臣,但在電影中,塞西爾是安普頓等人眼中政治改革的障礙。為給愛子助陣,愛德華疾書富有政治隱喻的劇本;但不便於暴露身份,便假劇作家之名,在倫敦民眾心間種下反對塞西爾統治的種子,為年輕的安普頓黨政推波助瀾。然而故事的巧合性令人感慨:安普頓終以謀反罪入獄,為他求情的愛德華得知更驚人的消息:原來他自己也是女王在更年輕的時候產下的私生子。

而電影中刻畫的莎士比亞可謂投機小人:牛津伯爵起先與當時著名的劇作家本瓊森(Ben Johnson 1572-1637)達成協議,通過他的舞台演繹自己的政見;但瓊森被劇本中的才華打動,也因這些戲劇並不出自自己之手而掙扎。

某一戲落幕,倍受鼓舞的觀眾呼召作者上台,莎士比亞趁此機會染指墨汁,從此冒認了莎劇作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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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年電影《Anonymous》(匿名者)劇照

儘管電影中對歷史細節和假說漏洞百出(譬如忽略了牛津伯爵著名的同性戀傾向、譬如幾篇最著名的莎劇都寫於牛津去世之後),但不妨礙它在民間產生的影響力:通過情感充沛、令人扼腕的戲劇張力,該片對莎劇真實作者的假說引起許多人對牛津伯爵的同情,對莎士比亞的作者身份產生興趣甚至質疑。

電影製作人為了造勢,在不少大學中開設了莎士比亞身份的討論課程,欲喚起大衆媒體對莎劇作者身份的興趣。

而且,就在電影上映不久前,包括傑里米愛恩斯(Jeremy Irons)在內的不少名演員共同簽署一份「合理質疑莎翁身份宣言」(Declaration of Reasonable Doubt),預告 21 世紀的莎翁研究熱潮。倫敦的布魯內爾大學(Brunel University),以及美國波特蘭的康科迪亞大學(Concordia University)甚至為此設立了作者身份研究課程。

莎劇作者問題其實是一個已經長達幾個世紀的爭議。

儘管現在普遍以 4 月 23 日慶祝他的生日,莎士比亞的確切出生日期並沒有確切記載,他的故鄉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Stratford-upon-Avon)也沒有他的出生證明,小鎮的學校也沒有他的登記記錄。

這些都是爭議幾個世紀經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在莎士比亞在世期間,他並不是英格蘭最著名的作家──同時代的瓊森和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 1564-1593)等都享有盛名,鮑蒙特(Francis Beaumont, 1584~1616))與弗萊徹(John Fletcher, 1579~1625)的劇作也風行一時。

因為並不在風口浪尖,因此也無人質疑他的作品。作者爭議問題在 18 世紀中葉、莎士比亞被推為英格蘭國家詩人後方始浮現。

最常見的莎劇作者候選人,包括與莎翁同時期的弗蘭西斯培根爵士(Sir Francis Bacon 1561﹣1626)、沃爾特·雷利爵士(Sir Walter Raleigh 1552﹣1618)、牛津伯爵,甚至包括伊麗莎白一世本人與其繼承人詹姆士一世。

最常見的莎劇作者候選人,包括與莎翁同時期的弗蘭西斯培根爵士 (Sir Francis Bacon 1561﹣1626)、沃爾特·雷利爵士 (Sir Walter Raleigh, 1552﹣1618) 、牛津伯爵愛德華·德·維爾 (Edward de Vere)

最常見的莎劇作者候選人,包括與莎翁同時期的弗蘭西斯培根爵士 (Sir Francis Bacon 1561﹣1626)、沃爾特·雷利爵士 (Sir Walter Raleigh, 1552﹣1618) 、
牛津伯爵愛德華·德·維爾 (Edward de Vere)

這些候選人多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王公貴族,但有趣的是,這些候選人名單多由普通人提出。譬如最早撰文提出莎劇作者另有其人的,並非文學批評家、學府巨匠,甚至不是英國人,而是美國俄亥俄州小鎮教師迪莉婭培根(Delia Bacon, 1811~1859)。

莎翁去世後兩個多世紀之後,迪莉婭生於在俄亥俄州的一棟小木屋裡,父親是公理會牧師。由於父親的突然病故,她在 14 歲之後就未能繼續升學,而成為一名教師。

由於她自創的教學方法,她在新英格蘭的文學圈子中有一定知名度,在也漸顯露文學創作的才華,甚至在 1832 年的一次文學比賽中,打敗了名作家愛倫坡。

1836 年,迪莉婭搬到紐約,因傾心于戲劇,而結識了莎劇演員,但一段不被當時社會道德所接受的情緣,使她被迫離開新英格蘭回到俄亥俄。

從社交生活隱退後,她開始全心投入研究莎士比亞的作者身份問題。1856 年,她在《普特南月刊》(Putnam’s Monthly Magazine)中匿名發表「威廉莎士比亞及其劇作:與之相關的調查」(William Shakespeare and His Plays: 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m),系統性地為莎劇作者疑問打下文學批評的基礎。

迪莉婭提出的是多重作者假設,認為莎劇作者,其實是包括培根與雷利在內的文藝復興學派成員。

(Delia Bacon, 1811-1859)

迪莉婭(Delia Bacon, 1811-1859)

在她看來,伊麗莎白君主與詹姆士黨都是暴政的延續,有著偏執的君主、壓迫性的行政機構、冷酷的秘密警察。相對於君主與朝廷的暴力,雷利與培根代表了知識分子對共和自由的追求,劇本則是他們表達政見的安全途徑。

迪莉婭認為他們是一個「失望的小團體」和「反對派政治家」,熱衷論爭「誰來承擔領導和組織反對政府的責任」。[1]她認為《理查二世》所表達的是知識分子對由埃塞克斯伯爵為首的反對派貴族的擁護,也是奪權政見的綱領性表達。《李爾王》、《尤利西斯凱撒》、《大流士》被認為有趣而隱晦,充滿反君主的共和思想,也充滿對諸如人權和公民權力等現代民主概念的想象。譬如在評論《尤利西斯凱撒》時,迪莉婭直接的寫道,

全世界都知道學者──受人尊敬、享譽世界、滿有成就的人物──曾被折磨、毀傷、吊死、斷頭,在凱撒時代和伊麗莎白時代都是如此。劇中對凱撒的野心隱晦的暗示,不是對女王的影射嗎?[2]

在歷史上,雷利和培根爵士都曾遭到當朝君主(詹姆士一世)囚禁,前者甚至被處死,因此,劇本中的政治訴求也有一定的歷史根據。

最重要的是,這些劇作都戳破了君權神授的神話。

通過迪莉婭,我們看到的不再是黃金時代的君主盛世,而是充滿政治恐怖、非法拷打、殘酷死刑的時代。

她對政治權力的質疑,也與後世哲學家福柯的看法不謀而合,並符合當代新歷史主義,與文化唯物論對莎劇的批評解讀:將文本放置於歷史語境之中,研究作家所身處的環境,重新呈現歷史。

像是在當代最著名的莎士比亞傳記之一:《推理莎士比亞》(Will in the World: How Shakespeare Became Shakespeare)中,作者 Stephen Greenblatt 就提出「in the world and of the world」的概念,認為莎士比亞不僅入世──在商業上有所成就──也關注社會民生與政治風雲,在劇本中細膩呈現生活世界與政治環境,剖析觀眾最深的恐懼與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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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phen Greenblatt 與其作《推理莎士比亞》(Will in the World: How Shakespeare Became Shakespeare)

除了提出一種政治想象和解讀文學的方法之外,莎士比亞的作者身份問題也顯示一種對藝術創作與階層關係的預設,認為一個沒有受過系統教育、亦缺乏接觸上層社會的平民,不可能寫出那樣的劇本,構造出那樣的對話,擁有那樣的心胸。

因此,莎劇的作者應該是培根那樣的公共知識分子。

迪莉婭認為,莎劇中對貴族和朝廷的描繪,以及深思熟慮的政治思想,不可能出自教育的無產階級;追求經濟和商業利益的小演員,更不可能到達那般廣闊的思維境界。這是一種早於其時代的進步共和理念,和解放人權的觀念。

但這種意見背後的邏輯與《匿名者》相似:都是貴族通過劇作傳達政見,在劇場這一公共場合中,挑動台下觀眾情感;與此同時,作者還是保持匿名,以免政治身份洩露。

這也是迪莉婭的意義:她的推斷儘管缺乏直接證據,她卻用邏輯推演的方式,解開了許多熱門的疑問。

但這假設卻有一缺限:明顯左傾的自由思想為何不能產生於底層,而必須通過知識階層調和、反思、表述?這是否為階層、智識上的歧視?

而對莎士比亞作者的爭議,事時上也表現了另一種後浪漫主義的文學想象:任何文學作品都只能是作者本身的自傳。

19 世紀的文學批評家 John Stuart Mill、Thomas Carlyle 以及 Richard Henry Horne ,都曾提到文學中的自我意識問題,認為這是人性之惡,時代之靈。依照這種觀念,宮廷只有宮廷眾人才能寫就,帝王的世界也只有帝王才能想象。

另外,對文本作者的懷疑和本身也有久遠的傳統,莎劇作者的爭論並不獨一。

最著名的文本作者爭議恐怕是《聖經》。儘管教會公認《聖經》乃神所默示,卻同時也肯定不同書卷的書寫人之間的差異。譬如,在聖經研究中有「Q 文件」的說法,Q 文件被認為是福音書中失傳的文件,包含耶穌門徒的口傳,而各福音書是在參考 Q 文件的基礎上撰寫而成。

而在支持培根為莎劇作者的一派裡,破解培根寫作莎劇的關鍵在於:密碼。

培根發明了隱寫術,加密時每個字母都有不同的轉換方式,分別代表不同的字母和編號。通過解密,可以發現培根與莎士比亞行文之間的相互對應。

但電影所提出的牛津伯爵作者一說,也是莎劇作者爭議中的一支(Oxfordian theory of Shakespeare authorship)。

愛德華確實是宮中有名的詩人和劇作家,但他的作品多為喜劇。在一份 1598 年的文學評論中,作者將愛德華與莎士比亞、諸多其他作家列為一起,認為他們的喜劇都非常傑出,可見同時代人清楚地分辨兩個者不同。

1600 年,伊麗莎白時代的著名文學編輯 John Bodenham 在文學札記〈觀景樓或繆斯的花園〉(Bel-vedere or the Garden of the Muses)一文中,也特意將兩人分開提及,愛德華在騎士一列,而莎士比亞則被歸類為平民作家。

但由於愛德華的劇作本身沒有流傳下來,因而難以透過文字和語言學比較,對照出兩人劇作的相似和不同之處。但最明顯的辯駁就在於劇本創作日期:《暴風雨》創作於 1611 年,在莎士比亞有生之年內的新聞啟發:1609 年有一艘船撞擊在百慕大,但此時牛津伯爵已經去世。

最重要的是,《匿名者》所描繪的熱烈深情,沒有考慮愛德華的同性戀傾向。

愛德華曾被同時代的天主教朋友嘲笑「當女人不再甜美時,年輕男孩兒正當時」;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 126 首就是寫給一名男性的,歷史上認為是南安普頓伯爵;而《匿名者》中將南安普頓處理為愛德華之子。按照這個邏輯,愛德華就是與自己的母親孩子有過戀情,這個邏輯可謂荒謬。

莎劇作者爭議的背後,也是歷史由誰書寫的問題。

Rafe Spall in Columbia Pictures' "Anonymous."

2011 年電影《Anonymous》(匿名者)劇照

一個多世紀前,莉迪亞所持的文藝復興學派、牛津伯爵等觀點,代表著傳統歷史研究(包括歷史人物研究)中自上而下的視角,而如今,當代歷史學有更多研究取徑,像是「由下而上的歷史」(history from below)、「常民史」(ordinary people’s history)等研究方法,從民衆角度,去觀察、反思正史列傳中的敍述,以多面向的角度考察歷史語境的生成,為那些中下階層的人們—原本不屬於史冊中的主角,在歷史上發聲。

而事實上,創造歷史的正是那些中下階層的人們,那些在歷史長河中一批又一批追趕時代的普通人。

在時代中被追趕,又不甘心而拼命記錄的普通人。


[1]莉迪亞培根,「威廉莎士比亞及其劇作:與之相關的調查」,頁15。

[2] 迪莉婭培根,「威廉莎士比亞及其劇作:與之相關的調查」,頁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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